普罗米修斯在地狱 [法国]加缪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对于今天的人来说,普罗米修斯意味着什么?当然可以说这位挺身面对神祇的反抗者,是现代人的典范,这种数千年前升起于斯基泰荒原上的抗议今日结束于无与伦比的历史动乱之中。然而同时,却有某种事情告诉我们这位受迫害者还继续活在我们中间,我们仍对人类反抗的这一巨大的吼声充耳不闻,他发出的信号依旧是孤零零的。

实际上,今天的人乃是一种以大得出奇的群体在这片土地的狭窄表面上受苦的人,没有火,没有食物,自由在他只是一种可以等待的奢侈;对于这个人来说,问题只在于受的苦更多些,正如对自由及其最后的见证来说,问题只能是消失得更快些。普罗米修斯是这样一位英雄,他爱人类,同时给了他们火和自由,技术和艺术。今天,人类却只需要、只关心技术。它在机器中反抗,它把艺术和艺术意味着的东西视为障碍和奴役的标志。相反,普罗米修斯的特点在于他不能把技术和艺术分开。他认为可以同时解放肉体和灵魂。现在的人认为应该首先解放肉体,哪怕是精神须暂时死亡。但是,精神能够暂时死亡吗?事实上,倘若普罗米修斯回来,今天的人将像当时的神祇那样做: 他们将把他钉在悬崖上,就以他作为象征的那个人道主义的名义。侮辱失败者的敌对声音将和埃斯库罗斯悲剧开始时的声音一样: 强权的声音和暴力的声音。

是我向吝啬的时代、向光秃的树、向世界的冬天让步了吗?然而,对光明的怀念本身给了我理由: 它向我谈到另一个世界,我真正的祖国。它对一些人还有意义吗?战争的年代,我必须上船再做一次奥德修的历险。这个时代,即便是一个贫穷的年轻人也能有穿越大海迎接光明的宏伟计划。可是我那时跟大家一样。我没有上船。我在地狱洞开的门前跺着脚的队伍中占了一个位置。渐渐地,我们都进去了。被谋杀的无辜刚一喊出声来,门就在我们身后咣啷一声关上了。我们在地狱里,我们永远也出不去了。漫长的六年之后,我们试着安顿下来。要幸运岛的热情的幽灵在我们面前出现,还要等漫长的若干年,既没有火,也没有阳光。

在这个潮湿昏暗的欧洲,那时如何能不怀着一种颤动着惋惜和困难的同谋的心情听见年迈的夏多布里昂对前往希腊的安培高声说出的话:“我在阿提刻看见的橄榄树,您连一片叶子也看不见了,我在阿提刻看见的葡萄,您连一粒也看不见了。我连我那个时代的一棵草都感到惋惜。我那时连让一棵欧石南活下来的力量也没有。”我们尽管沸腾着年轻的血液,却已深入到这最后的世纪的可怕的晚年之中,我们有时惋惜所有时代的草,我们不会特意去看的橄榄树叶,以及自由的葡萄。到处是人,到处是他的喊声,他的痛苦和他的威胁。如此繁多的造物集合起来,其中竟不再有蟋蟀的位置了。历史是一片贫瘠的土地,连欧石南也不长。然而今天的人还是选择了历史,他不能也不该离开它。但是,他不是让历史为自己服务,反而甘愿日益成为它的奴隶。正是在这里,他背叛了普罗米修斯,这个“思想大胆、心情愉快”的儿子。正是在这里,他转向普罗米修斯想要拯救的人类的不幸。“他们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犹如梦幻的外形……”

是的,为了意识到一切都有待去做,只需普罗旺斯的一个夜晚,一座完美的山丘,一股盐的气味。我们需要重新发明火,重新设立各种职业以解除肉体的饥饿。阿提刻,自由及其收获,心灵的面包,晚些时候再说。有什么办法?我们只能对自己这样高喊:“要么永远不会有了,要么是别人的”,我们只能尽我们所能至少不让这别人也失望。我们痛苦地感到这一点,但是我们试图接受它而心中并无苦涩之感,那么我们是落后了还是进步了?我们会有力量让欧石南再生吗?

对于这个本世纪中提出的问题,人们想象出普罗米修斯的回答。事实上,他已经那样回答了:“凡人啊,我向你们保证改革和修正,假使你们精明、有德、强大足以亲手进行的话。”倘若出路果然在我们手中,那么对这个世纪的询问,我将给予肯定的回答,因为我在我所认识的一些人那里一直感到了这种深思熟虑的力量和有根有据的勇气。普罗米修斯高喊道:“正义啊,我的母亲啊,你看见了他们让我受的痛苦。”赫尔墨斯嘲笑这位英雄:“我感到惊讶,你身为神祇,却不曾预见你身受的酷刑。”这位反抗者答道:“我早知之矣。”我所说的那些人也是正义之子。他们也饱尝众人的不幸,并深知其原因。他们恰恰知道没有盲目的正义,知道历史没有眼睛,因此必须抛弃它的正义,尽可能地代之以精神孕育的正义。正是从这里普罗米修斯又回到了我们的世纪之中。

神话的生命不在它们自身之中。它们等待着我们将其具体化。世上只要有一个人回答它们的呼唤,它们就会向我们奉献出完好无损的活力。我们要保存起来,不要让它睡得死过去,以便重生成为可能。我有时怀疑是否还能拯救今天的人。但是,在肉体上和精神上拯救这个人的孩子们还是可能的。有可能同时给予他们幸福的机会和美的机会。如果我们应该甘心过没有美、没有美所意味的自由的生活,那么普罗米修斯的神话就是这样的一种神话,它提醒我们,任何对人的戕害只能是暂时的,如果不是完全地为人服务就根本不是为人服务。如果他渴望着面包和欧石南,如果面包真的是最必需的,那就让我们学会保存对于欧石南的回忆。在历史的最阴暗的中心,普罗米修斯的人一面继续他们艰难的工作,一面继续望着大地,望着不疲倦的草。被缚的英雄在神的霹雳闪电中坚持着他对人的沉静的信念。因此,他比岩石还要坚硬,比秃鹫还有耐心。正是这种长久的坚忍不拔对我们有意义,它要胜过对神的反抗。这种对任何事物都不分离、不排除的令人钦佩的意志将一如既往地使人的痛苦的心灵与世界的春天达成和解。

(郭宏安 译)

注释:

斯基泰: 古称黑海北岸一游牧民族所居之地。

埃斯库罗斯: 古希腊悲剧诗人(约前524—前456)。

奥德修: 荷马史诗中人物。

普罗旺斯: 法国南部地区。

赫尔墨斯: 希腊神话中的神使。

【赏析】

阿贝尔·加缪,1957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评语是“他的重要的文学作品透彻认真地阐明了当代人的良心所面临的问题: 其代表作为《局外人》、《鼠疫》和《堕落》等”。加缪是存在主义三巨头之一(另两位是让·保尔·萨特和西蒙娜·波伏娃)。存在主义思潮产生于二战前的法国,战后在欧洲盛行,50年代开始衰落。作为一种文学流派,存在主义文学与存在主义哲学紧密相连。存在主义文学大师同时也是存在主义哲学的领袖,他们的文学作品往往是对哲学思想的诠释。小说中如此,散文中也可窥一斑。这篇《普罗米修斯在地狱》就蕴涵了加缪的哲学理念。

普罗米修斯是希腊神话中的一位重要的神,也是与人关系最为密切的神。普罗米修斯奉宙斯的命令从天上降临人间(也有人说是他造的人),他看到人们生活在黑暗中,而且吃生肉,也没有东西取暖。于是他返回天庭向宙斯乞求赐予人类火种。火在天界是极为珍贵的东西,无论如何是不可以外传的。宙斯拒绝了普罗米修斯的请求。普罗米修斯回到人间,不忍心看着人们在饥饿和寒冷中受苦,于是他做出了惊动神界的举动。他准备了一支干燥的树枝,埋伏在太阳神阿波罗每天都要经过的路边。趁着阿波罗驾着太阳车经过时,他把树枝伸向了车轮。而后,他护着火种来到了人间,将火种交给人类,并教他们使用火种取暖,烤熟食物,抵御野兽。从此人间便有了火。地上的火光惊动了天上的神,此事被宙斯为首的天神发现了。但是火种是无法取回的,因而他们要重重地惩罚犯了天条的普罗米修斯。他们把普罗米修斯抓回来,仰面锁在了高加索山上,脚不点地并且经受日日夜夜的风吹日晒,没有食物和同伴。然而这些并不能平息众神的愤怒,他们还派一只老鹰,每天早上去啄食普罗米修斯的内脏,每啄一下,普罗米修斯都痛苦万分,直到晚上。而到了晚上,他的内脏又会一点点地长起来,每长一寸,也是痛苦万分,直到天明。就这样,普罗米修斯昼昼夜夜忍受着痛苦的煎熬,没有尽头。

这就是普罗米修斯的神话故事。普罗米修斯是天神的反抗者,受到众神的指责,但却作为人类的朋友、殉难者,千百年来受到人们的敬仰和感激。古希腊悲剧家埃斯库罗斯根据这个神话创作的悲剧《被缚的普罗米修斯》,也成为人们传颂的经典。普罗米修斯在神的世界中是反抗的代表,而在人的世界中却成为崇高殉难者的代名词,正是普罗米修斯的这种双重性引起了加缪的思考。

首先是普罗米修斯的选择。普罗米修斯被人们视为英雄,“他爱人类,同时给了他们火和自由,技术和艺术”,当他盗天火的时候就已经清楚自己将为此付出巨大的代价,然而他并没有为此而放弃,他选择了承受一切痛苦。在一个大家都明哲保身的年代,每一个人都有自由选择的权利,是选择碌碌无为还是充当英雄,普罗米修斯、里厄医生(加缪《鼠疫》中的人物)、莫尔索(加缪《局外人》中的人物)都做出了不同选择。这种选择是自由的。普罗米修斯为人类受难是他自由选择的结果。当赫尔墨斯嘲笑这位英雄说:“我感到惊讶,你身为神祇,却不曾预见你身受的酷刑。”这位反抗者答道:“我早知之矣。”普罗米修斯在完全的自由和即将面临的极大痛苦面前做出的选择,使其更具有了“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悲壮感。

普罗米修斯是人类文明的象征,是人类自由和艺术精神的奠基者和传播者。然而,他用千百年的痛苦换来的自由和艺术今天何去何从呢?“人类……只关心技术。”“他把艺术和艺术意味着的东西分开。”甚至认为“应该先解放肉体,哪怕是精神需暂时死亡。”人远离了文明的时代,“强权的声音和暴力的声音”充斥着人们的耳朵。在这样的世界中,人们失去了冒险的勇气,甘愿以自由为代价换取安逸的生存。而自由曾是普罗米修斯多么渴望而不可即的啊!今天的人是被什么束缚了呢?不是被束缚,而是被奴役!被所谓的科学、技术所奴役。人类已经失去了对艺术的虔诚。“艺术家站到了竞技场中,他的声音不是原来的了,远非那么自信了。”“艺术越是专门化,庸俗化就越是必然。”

普罗米修斯毫无疑问是为了人类才牺牲自己的自由的。这种来之不易的东西值得人们去珍惜。然而现实并非如此,这让他陷入无法自拔的痛苦。然而,他相信,当人们领悟到欧石南价值的时候,就表明人们开始觉醒了,就会给他们所做的事赋予意义,并通过这种方式反抗世界的庸俗。普罗米修斯相信人们的能力。人们终有一天会脱离暂时的迷茫,“在肉体上和精神上拯救这个人的孩子们还是可能的”,“有可能同时赋予他们幸福的机会和美的机会”。

普罗米修斯的选择有他的理由。“如果不是完全的为人服务就根本不是为人服务”。他选择了纯粹的方式,并对他的选择深信不疑,“被俘的英雄在神的霹雳闪电中坚持着他对人的沉静的信念”。它引导我们摆脱无谓的堕落荒诞感,“这种对任何事物都不分离、不排除的令人钦佩的意志将一如既往地使人的痛苦的心灵与世界的春天达成和解”。

(王媛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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