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问19世纪最独特的创造是什么,也许该回答说: 是大海。
这绿和蓝的水,其波浪是微笑或愤怒,这金黄的沙的平原,这灰或黄的峭壁,这一切百年之前就存在,然而没有人看一眼。在一片令今日的感觉欣喜直至陶醉的景象面前,昨日的感觉是冰冷的,是厌烦的,甚至是恐惧的。人们远非追寻海景,而是当作一种危险或丑陋,避之唯恐不及。在法国的海岸上,所有旧日的村庄都距海甚远;在滨海城市里,所有旧日的房屋都背朝大海。甚至水手们和渔夫们,一旦不需要大海,也远远地离开它。至于陆地上的人,他们是怀着恐惧接近大海的。直到1850年,圣—米谢尔山还被认为差不多只能用于关押囚犯: 人们只把恐其逃逸的人送去。
从什么时候开始,海景被人当作一种动人的、美丽的东西而喜爱、而感觉?这很难说得准确。对大海的兴趣高涨于第二帝国治下,因为有了铁路: 不过,诗人们远在这个时期之前就已咏唱大海了。总之,是拜伦和夏多布里昂创造了欧洲的海滩并把人送去。在圣马洛,格朗贝岛的绝壁上有夏多布里昂的坟墓,确是象征着我们的感觉的这种演变,他理应长眠于此,没有他,法兰西的海岸也许至今还只有渔夫和鸟雀光顾呢。
18世纪,大海还绝对地无人知其为愉悦的源泉。不过,人们已然到处旅行了;人们从巴黎出发所做的旅行已远远超出了到迪埃普或勒哈佛尔的路程;在路易十六治下,人们甚至开始品味乡间和高山了;然而,人们还不知道大海。我不知道是这个时期的哪位作家迁怒于大海的起伏,他说,荒谬绝伦的海潮使船舶不能随意停靠,还沿海岸造成了大片不出产的土地。人们至多容得地中海,因为它与其是个海,更多的是个湖;人们喜欢它的平静,它呈现给无所担心的目光的那种始终千篇一律的景象。
路易十五时代的巴黎人是这样使用大海的: 他们把被疯狗咬伤的人送到勒哈佛尔,从一座悬崖上投进大海。这是医治狂犬病的良方。德·塞维尼夫人说过,她的一位女友就这样被推入大海。无疑,一个健康的人若想自己进入这可怕的水中,洗一个澡,就会被当作疯子,至少也是近乎傻子。这个时期,人只有疯了,才会到海里去。在德·塞维尼夫人的思想里,海的概念是和一种最可怕的疾病联系在一起的。
谁是第一个敢于在海滨度夏、在靠近海浪的地方修建别墅的英国人或法国人?因为一切时髦的事情总有个开始,此种时髦亦然。是一位诗人还是一位学者,一位大贵人还是一位普通的食利者?他如果还够不上立像的话,至少也够得上在路角挂一块牌子。不管他操何种职业,他肯定有一颗独特的灵魂,一种大胆的精神。也许有一天,有人会写他的历史,也许诗人还会咏唱他,就像贺拉斯咏唱第一位航海者一样。
人们的确很难理解海之美何以如此长久地不为人知。然而反过来说,也许更难理解的是我们的感觉何以变得如此之快,今日之人何以在往日他们觉得荒诞或讨厌的景物中发现了这样多的快乐。真得承认,人类的感觉是听命于时髦的。它是按照人给它的曲调颤动的。不过,一种曲调如果老了的话,它也并不完全地长眠不醒。感觉实现了一种不可能完全过时的征服;它并吞了一个新的省份,并将永远地占有其大部领土。对海景的兴趣有可能不再大增,甚至还有可能略微下降,但决不会消失。它已进入我们的血肉,像音乐或文学一样,成为我们的美感需求的一部分。无疑,它并非放之四海而皆准。许多人可以不去看海;然而一旦爱上它,将会终生不渝。它是一个永不让人生厌的情妇,一旦听见了她的声音,就身不由己地服从。
也许,尽管大海对过去世世代代的人是冷漠的或者敌对的,在某些人今日对它的喜悦之情中仍有一些朦胧的遗传影响。一个失了根的人——或者一个移植的人,其家庭一直生活在海边,他也许会比别的人更感到海滩和波浪的吸引。也许,他如果不曾失了根,他会无动于衷地看那一片他虔诚静观的风景的。有些美的景色,当人是其创造者的时候,是不能很好地品味的;必须走出来,站得远一些,才能真正地体会其魅力。
故大海使我们愉悦的原因不出下面两端: 或者因为这在我们的感觉中是全新的、从未见过的;或者因为这是一种远古的东西,一种在我们内心深处重新发现的返祖性的古老回忆。
然而,当大海是不为人知的时候,当大海是孤独寂寞的时候,它仍然应该是美的!现在,它有太多的情人;它是个过于受崇拜的公主,宫里献媚的人太多了。只是很少几个男人,不多几个女人,才使风景生色。大自然跟一群群发呆的人合不来,他们到海边去就像到市场去一样。人是可以沉思默想的。应该沉思默想,就像一个信徒在教堂里,忘了左右而跟天主说话。
天主不是什么人都回答的;大海也是。
(郭宏安 译)
注释:
圣马洛: 法国西北部滨海城市。
迪埃普、勒哈佛尔: 均为法国北部滨海城市。
德·塞维尼夫人: 法国17世纪贵妇,以书信知名。
贺拉斯: 古罗马诗人。
移植的人: 法国作家巴莱斯(1862—1923)鼓吹民族主义,指出有一种“失了根的人”,吉尔蒙认为,此种人不妨叫做“移植的人”,其实有利于人的成长。
【赏析】
古尔蒙的文章不追求旁征博引,以见解和文笔取胜,在文学批评与美学方面给人留下了不少富有启迪性的思想。特别是他的文笔明丽隽永,有散文之美,其思想又经常通过奇特的隐喻笔法表达出来。《海之美》这篇散文就突出体现了古尔蒙文章的独特风格。全篇不足2 000字,但文笔清新流畅,优美而意蕴丰富,包含了广博的历史知识和深刻的美学、哲学见解,需要我们反复阅读,仔细品味。
古尔蒙说,“19世纪最独特的创造”就是大海。在这里,作者的意思是直到19世纪,大海才作为认识的对象进入人们的审美视野,成为文学描写的对象和文学创作的源泉之一。那么,在这之前人们是怎么看待大海的呢?作者用了相当大的篇幅回顾了人们对大海认识的过程。
大海的壮丽美景千百年来早已存在,而长期以来人们却“感觉是冰冷的,是厌烦的,甚至是恐惧的”,把大海视为“一种危险或丑陋”,“避之唯恐不及”。人们把囚犯放逐监禁在海边,这是最严厉的惩罚。同时,大海也与最可怕的疾病联系在一起,那些传染病人和疯子被推下大海,这是因为大海意味着与人世的隔离。即使到了18世纪,人们不再生活在封闭的空间,审美视野不断扩大的时代,大海依然被视为不可捉摸,与人疏离的蛮荒自然。然而,不知从何时起,人们开始欣赏海景,大海成了人们关注的对象,诗人热情的歌咏大海。到了拿破仑时代,大海被大多数人所认识和喜爱。英国浪漫主义诗人拜伦和法国的浪漫主义先驱夏多布里昂在自己的作品里描写大海,赞美大海,他们的创作将大海之美充分展现了出来,从而掀起了欧洲人向往大海、热爱大海的热潮。无论谁第一个发现了海之美,他的魄力都值得人赞美和纪念。
“人类的感觉是听命于时髦的”,追求新奇时髦,旧的事物失去了新鲜感,新的事物就成了人们关注的焦点。然而,人的审美经验是不断积累的过程,新与旧也是相对的,人们永远可以从旧的对象中挖掘出新的宝藏,一个对象成为审美对象后就不会被遗忘了。因此,海之美既然已经进入人们的审美范畴,它就永远不会从我们的视野中消退了。大海吸引我们的原因除了使我们感到新鲜外,也许还因为祖先当年与大海相遇所感受到的震撼与吸引成为我们的记忆,如今我们重新发现了那种美。
也许有太多的人来赞美大海,又有太多的人仅仅追随潮流来到大海面前却从未真正领略到海之美。作者在文章中最后强调,大海的美是其本身所固有的,即使没人赞美,没人欣赏,那种美也是存在的,它不需要谄媚的欢呼声和平庸的观赏者。人们要想真正领略到海之美,只须用心去接近大海,如同信徒与上帝的对话般,摒除一切杂念来体会那种绝对的美。只有纯粹的心灵和深邃的思想才能与上帝沟通,大海也是一样的。这里,作者告诉我们,审美的过程也和冥思真理的过程一样,只有虔诚的人才能体味其中的真谛。
(郭 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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