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工·[德国]霍普特曼》作品提要|作品选录|赏析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织工·[德国]霍普特曼》作品提要|作品选录|赏析

【作品提要】

织工们把织好的棉布交给总管普法伊费尔检查,一些织工迫于生计,向普法伊费尔苦求不要克扣工钱,并哀求预支生活费以解燃眉之急,遭到拒绝。织工贝克尔路见不平,与账房和老板德赖西格交涉。这时,一个年仅八岁的童工饿昏倒地。德赖西格把童工饿昏的责任推给孩子的父母,使劳资双方矛盾迅速激化。织工鲍默尔特老人一家焦急地等候着鲍默尔特交布取钱归来购买生活用品。昔日游手好闲却办事精明的耶格尔从军后受到上级提拔过上了优越的生活,但他并未忘记自己的织工出身,在鲍默尔特家中大声朗诵《血腥的审判》控诉织工老板的残暴,呼唤织工们团结起来与老板抗争。正当酒店老板韦尔策尔、推销商和富农等人在酒店里对织工们的悲惨生活冷嘲热讽之时,鲍默尔特老人与其他织工进入酒店与他们这些富人们发生争执。耶格尔和贝克尔挽着手臂带着一群织工高唱《织工之歌》来到酒店,纷纷诉说织工的不幸,最后走向工场主德赖西格家去争取改善工资。德赖西格家,基特尔豪斯牧师和家庭教师魏因霍尔德正在为织工们的“过激行为”对错与否进行争论,赶来帮忙的警察局长海德开始审问被抓的耶格尔。织工们忍无可忍冲进德赖西格家中,打跑警察,砸烂德赖西格家的一切。老织工希尔泽的女婿戈特利布跑回家中激动地诉说织工们的斗争情况,本分的希尔泽听后陷入反抗与否的矛盾。这时,门口织工们齐唱《织工之歌》走过。警察开始开枪镇压,希尔泽被流弹射中死在织机上。老人的女儿和女婿加入织工的队伍,勇敢地赶走警察,向另一个工场主狄特里希家冲去。





【作品选录】

第四幕



彼得斯瓦尔道棉布工场老板德赖西格的私人住宅。室内陈设豪华,带有我们这个世纪上半叶的冷冰冰的风味。天花板、炉子、门,都呈白色;糊墙纸有直线小花图案,具有铅灰色阴冷色调。此外还有成套红木家具,罩着红天鹅绒套子的家具上,有许多装饰和雕刻。大衣橱和椅子全由红木做成,家具的布置如下: 右边两扇挂着樱桃红缎子窗帘的窗子之间,放着一张台罩可折叠的写字桌,桌子上面的罩子可以关锁;正对桌子,有一张沙发,离沙发不远放着一只铁制钱箱。沙发前面有桌子、安乐椅和普通椅子。后墙上有一只存放武器的柜子。这堵墙和其他的墙壁上,部分被放在金色框里的拙劣图画所掩盖。沙发上边,挂着一面镜子,洛可可式的镜框上涂过厚厚一层金。左边一扇简陋的门通往门廊,后墙上有一扇敞开的蝴蝶门。客厅里摆有许多豪华家具,但看上去很不顺眼。客厅里有两位女士,德赖西格太太和基特尔豪斯牧师太太,她们正在欣赏壁上的画。远处,基特尔豪斯牧师正在和家庭教师魏因霍尔德谈话。

基特尔豪斯(是个身材矮小、对人和气的男子,他抽着烟,和同样抽着烟的家庭教师闲聊着走进前房,到了那里,他向四周环顾,发现房里阒无一人,便奇怪地摇摇头。)根本用不到奇怪,家庭教师先生。您现在还年轻。在您这样的年纪和我们老年人——我不想说有同一的思想,但至少有类似的思想。无论如何有类似的思想。年轻人的眼里什么都是美的——有种种美丽的理想,家庭教师先生。可惜的是这种理想只是一瞬而过,像四月里的阳光。等您到了我这样的年纪就会明白了!一个人在讲坛上向下面的听众讲了三十年道,一年讲了五十二次——连一天休息也没有——那么这样的人必然变得比较沉着。要是您到了那个地步,您想想吧,家庭教师先生。

魏因霍尔德(十九岁,脸色苍白,瘦削,个子长得很高,一头细长金发。他的动作非常不安,并且有点儿神经质。)我对您十分尊敬,牧师先生……可我不知道……人的性格常常大不相同。

基特尔豪斯亲爱的家庭教师先生,您还有一种暴躁不安的脾气——(带着一种指摘的口气)——您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您尽管还十分猛烈而粗暴地抨击现存社会制度,末了还是一切如旧。是的,是的,我承认在我们的同行弟兄中,尽管有的人年纪已经相当大了,但他们仍在玩弄幼稚的把戏。一个人说烧酒同瘟疫一般,要创设一个什么禁酒协会;另一个却起草一份呼吁书,无可否认,这样的呼吁书相当动人。但是他又能达到什么目的呢?织工中间当前确实存在困难,而且没见减轻。社会的安定反而因此遭到破坏。不,不,人们几乎真的想说: 笨手笨脚的人哪,守住您的本分!关心灵魂的人,别去管人家的肚子!宣讲您纯真的上帝的道,上帝安置和养活天上的飞鸟,不让田野上百合花枯萎,其余的事让他去安排。——不过我现在真的想知道咱们受人爱戴的工场老板突然上哪儿去了。

德赖西格太太(和牧师太太走到前台。她是个年约三十的漂亮的太太,身体茁壮、结实。显然她的说话和举止跟她文雅的打扮某些地方不太协调。)您说得完全对,牧师先生。威廉一直是这样,他忽然心血来潮,马上就一个人跑开,让我枯坐着。关于这事我已经说过了,可是人家当作耳边风。

基特尔豪斯亲爱的仁慈的太太,生意人总是这样嘛。

魏因霍尔德如果我没听错,楼下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德赖西格(上。怒火中烧,十分激动)唔,罗莎,咖啡好了吗?

德赖西格太太(生气地)啊,你一直脚不停地的。

德赖西格(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啊,你知道什么!

基特尔豪斯请原谅!您生气啦,德赖西格先生?

德赖西格天天都是这样,这个上帝知道,亲爱的牧师先生。对于这样的事我已经习惯了。唔,罗莎!咖啡大概好了吧。

德赖西格太太心情不愉快地下,多次使劲地拉拉宽阔的绣花铃带。

德赖西格现在正好——(绕了几个弯子)——家庭教师先生,我本来希望您在现场。您本来可以亲眼看一下的。再说……您来,咱们还是打牌吧!

基特尔豪斯行,行,行,再说一个行!摆脱您今天的烦恼和累赘吧,跟我们去溜达!

德赖西格(走到窗子边,把一条窗帘拉到一边,望向窗外;情不自禁地)强盗帮!!你过来,罗莎!(她过来。)你说他是谁: 那边那个红头发的高个子!

基特尔豪斯这个就是所谓赤色分子贝克尔。

德赖西格你说,他也许就是两天前侮辱你的那个人吧?你还记得你跟我讲过的话吗?当时约翰正好扶你上马车。

德赖西格太太(努着嘴,拖长声调说)我记不得了。

德赖西格不过嘛,生气没有用。我一定要知道那人是谁。他那种厚颜无耻我已经受不了啦。如果确实是那个人,那我就要跟他算账。(此刻可以听见《织工之歌》的声音响起)您听吧,您听吧!

基特尔豪斯(大发雷霆)这种可恶的事情难道就没完没了吗?不过现在说真的,警察来插一手也到时候了。请允许我这样吧!(他走到窗边。)现在您瞧,魏因霍尔德先生!唱歌的不仅是一些年轻人,也有奉公守法的老织工参加。好多年来,我一直以为他们都很值得尊敬,并且都是虔诚地敬畏上帝的,可他们也卷了进去。他们参加了这场闻所未闻的骚动。他们践踏上帝的诫命。也许您还想为这些人撑腰吧?

魏因霍尔德肯定不,牧师先生。还有一些保留,牧师先生。他们毕竟是一些经常挨饿、无知无识的人。他们懂得用他们的方法来发泄自己的不满情绪。我不希望这些人会……

基特尔豪斯太太(又瘦又矮,形容憔悴,与其说像个老太婆,毋宁说像个老处女)魏因霍尔德先生,魏因霍尔德先生!可我请求您!

德赖西格家庭教师先生,我很遗憾……我请您到我家里来,并不是叫您给我上人道主义课。我不得不提请您注意,您的职责仅仅限于教育我的孩子,别的事情请不用管,一概由我来办!您明白吗?

魏因霍尔德(呆呆地站了一会,面似死灰,欠一欠身,怪模怪样地笑笑,低声说)当然,当然,我明白您的意思。我看出苗头了;这正好称我的心意。(下)

德赖西格(蛮横地)请尽量快点儿,我们需要这个房间。

德赖西格太太可是威廉,威廉!

德赖西格你还有理智吗?他为这样一首卑鄙、下流的歌曲申辩,你难道还想为他讲话!

德赖西格太太可是男人,男人啊,他没有为这首歌申辩呀。

德赖西格牧师先生,他为这首歌作了申辩,还是他没有为它进行申辩?

基特尔豪斯德赖西格先生,他年轻,对他不能太认真。

基特尔豪斯太太我不知道这年轻人出身于这样一个令人尊敬的好家庭。他爹当了四十年官,名声一直很好。他娘知道他在这儿得到一个好差使,心里极为高兴。然而他自己对这儿的工作抱无谓的态度。

普法伊费尔(打开通向走道的那扇门)德赖西格先生,德赖西格先生!他们抓到他了。您来吧!他们抓到了一个!

德赖西格(急遽地)派人去警察局报告了吗?

普法伊费尔局长先生已经在上楼了。

德赖西格(走到门口)您最恭顺的仆人在此请安,局长大人!您光临舍间,真是不胜荣幸。

基特尔豪斯(向两位太太示意,要她们还是走开好。他,他的妻子和德赖西格太太退到客厅里去。)

德赖西格(极为气愤,对正在进来的警察局长)局长大人,我终于叫我的染工抓住了一个肇事的领头。我再也不能袖手旁观了。无耻的暴行简直不受任何约束。我真气愤到了极点。我有客人在家,这些流氓胆大包天……我的妻子一露面,他们侮辱我的妻子,我的男孩生命没有保障。他们竟然殴打我的客人,我冒了很大风险。我可以向您斩钉截铁地说,要是在一个有秩序的社会里,人家可以一直公然诅咒我和我家眷那样无辜的人而不受到惩罚……那么……那么我不得不表示遗憾,我对法律和礼仪不得不产生动摇了。

警察局长(年约五十的男子,中等个子,身体肥胖,面色红润。他穿一套骑兵服,挂着佩刀,佩着踢马刺。)不会这样……不,肯定不会,德赖西格先生!我听候您的吩咐,您只管放心好了,我完全听候您的吩咐。……您这样做完全对……我很高兴,您抓到了一个带头闹事的家伙。我也十分满意,事情终于有了眉目。这儿有几个捣乱分子,我早已注意他们了。

德赖西格这么几个毛头小子,不错,是终日闲荡的二流子,懒惰的野鬼,游手好闲,无所事事,天天蹲酒馆,把腰包里的钱喝个精光。现在我下了决心,我要让这些职业流氓完全洗手不干。这是为了公众的利益,不仅为了我个人。

警察局长非这样不行!无条件地,德赖西格。人们不会责怪您。只要我有力量……

德赖西格人们得用皮鞭揍打这些流氓。

警察局长完全对,完全对。必须做个样子给他们看看。

警察库切(上。敬礼。听见蝴蝶门打开,传来上楼的沉重的脚步声)局长先生,向您报告,我们抓了一个人。

德赖西格您要看看这个家伙吗,警察局长先生?

警察局长那还用说,那还用说。咱们首先走近一点打量打量。请您让我来办,德赖西格先生,您尽管安心。我保管使您满意。要不,我就不叫哈德了。

德赖西格单单这样处理,我还不满意,非把这家伙送给检察官严办不可。

耶格尔(由五个染工押上,这五个染工刚放下活儿,脸上、手上、衣服上沾满颜料。被押上的他帽子歪戴,十分矜持,毫无惧色,他刚才喝过烧酒,精神亢奋。)哦,你们这些可怜的家伙!你们还想做工人吗?你们还自称同志!要我去抓自己的同志,我的手就是烂掉也不干!

局长做了个手势,库切要染工放开被抓的人。耶格尔大胆地、自由自在地站着,门边都有人把守。

警察局长(向耶格尔大叫)把帽子脱下,流氓!(耶格尔把帽子除下,但动作缓慢,脸上挂着冷笑。)你叫什么?

耶格尔我不是跟你一起放过猪吗?

这句话很有分量,在在场的人中间引起骚动。

德赖西格岂有此理!

警察局长(脸色已变,正欲发怒,重把怒气压下)这个日后再算账。你叫什么,我问你!(不见对方答理,狂暴地)你这家伙,说呀,要不,我就让你吃三十五下鞭子。

耶格尔(非常高兴,听了对方的恫吓,连睫毛也不动一下。他的目光越过众人的头顶,射向一个美丽的侍女,这侍女正欲端上咖啡,被这意外的目光弄得目瞪口呆,站在那儿发愣。)你说说,艾米丽,你现在也在这个圈子里啦?你还是快点走吧。这儿可能要起风暴,一夜之间把一切都卷走。

姑娘呆呆地瞪着耶格尔,她弄明白这话是对她说的以后,便羞得满脸绯红,用手蒙住眼睛,奔出门去,咖啡盛具像刚才那样仍然留在桌上。在场的人中间又起了一阵骚动。

警察局长(几乎失去控制地对德赖西格)我年纪一把,从未见过这种胆大包天的……

耶格尔轻蔑地啐了一口。

德赖西格混帐东西,这儿不是猪圈,懂吗?

警察局长我已经没有耐心了。最后一次问你: 你叫什么?

基特尔豪斯(在出现最后一个场面时,他从稍微打开着的客厅门缝间向这边张望,现在再也沉不住气了,走进门来干涉,样儿非常激动。)他姓耶格尔,局长先生,名叫莫里茨……对吗?莫里茨·耶格尔。(对耶格尔)喂,耶格尔,你开口呀,你不认得我了吗?

耶格尔(严肃地)您是基特尔豪斯牧师吧!

基特尔豪斯是的,是你灵魂的牧者,耶格尔!我就是你在襁褓中把你接进圣教会的牧师。我就是给你第一次付圣餐的人,你第一次从我手里接受基督的圣体。你还记不记得?我现在一再努力让上帝的话留在你的心里。你不该感谢我吗?

耶格尔(脸色阴沉,像一个俯首低头的学童)我曾经付过一块钱。

基特尔豪斯钱,钱……你也许以为,你那少得可怜的钱……我倒情愿你不拿出这点儿钱来。这点儿又算得了什么!坚强地做个真正的基督徒!想想你许下的诺言。信守对上帝的誓言,好好地做人,对上帝虔诚。钱,钱……

耶格尔我是个哇哇叫信徒,牧师先生,我什么都不信。

基特尔豪斯什么,哇哇叫,别这么说!没有吃透的字眼,最好不玩文字游戏!这是些虔诚的信徒,不像你那样是异教徒。哇哇叫!什么哇哇叫!

警察局长请您准许,牧师先生。(他走到他和耶格尔之间。)库切!把他的手绑起来!

外边一阵狂叫: 耶格尔!耶格尔出来呀!

德赖西格(像在场的人那样稍稍吃惊,情不自禁地走到窗边)这又算什么名堂?

警察局长哦,这我懂。这叫做,他们要把这个流氓要回去。不过现在咱们不会同意他们的要求。明白吗,库切?把他拘留起来。

库切(手里拿条绳子,犹豫地)报告,局长先生,您这样一来,麻烦就在后头。他们有一帮子人,全是暴徒,他们中间有贝克尔,还有那个铁匠……

基特尔豪斯允许我说一句——为了不引起更大的麻烦,局长先生,我们试着用和平方式解决,岂非更加恰当?也许耶格尔自愿跟我们走,或者这样……

警察局长您想到哪里去了?我的职责所在!这样的事我不可能听之任之。过去,库切!别再迟疑不决了。

耶格尔(双手合在一起,笑着伸到前面)捆紧、捆紧,尽量捆紧。不过这不会太久的。

库切靠几个染工帮忙,把耶格尔双手捆住。

警察局长现在走吧,走吧!(对德赖西格)要是您不放心,就派六个染工一起把他押走。他们可以把他挟在中间,我骑马走在前面,库切跟在后面。谁要挡路,就把谁扫除。

下面传来叫声: 咯咯咯,汪汪汪!

警察局长(对着窗子作恐吓状)流氓!我要让你们咯咯啼,汪汪叫。走,走!

他拔出刀,走在前面,其余的人押着耶格尔跟在后面。

耶格尔(一面下,一面大叫)仁慈的德赖西格太太,神气活现地摆起臭架子来,可并不比我们高明多少。她给我爹斟三个子儿的烧酒有过好几百回。队伍向左转,开步走,走!(大笑而下)

德赖西格(沉吟片刻之后,装得若无其事地)您认为怎样,牧师先生?咱们现在来打牌好不好?我想,不会再有什么麻烦的事了。(他擦根火柴点燃雪茄,同时发出多次短促的笑声,这时雪茄还燃着。)我现在开始认为这件事十分可笑。这个家伙!(爆发出神经质的笑声)不过也可笑得无法形容。首先是进餐的时候和家庭教师的那场争论。五分钟以后他便告别。跑到老远的地方去了!随后出了那件事。眼下咱们还是打咱们的纸牌。

基特尔豪斯是的,不过……(下面有咆哮声)是的,不过……您要知道: 这些人会干那么一件天大的丑事的。

德赖西格咱们干脆到另外一个房间去。在那儿咱们不会受到一点儿干扰。

基特尔豪斯(摇着头)要是我知道这些人给什么迷了心窍就好了。我不得不同意家庭教师的话,至少不久以前我也有同样的看法: 织工低声下气,容易管教。这不也是您的看法吗,德赖西格先生?

德赖西格当然他们是逆来顺受、容易管教的,当然他们从前是安分守己、规规矩矩的老百姓。这些所谓人道主义者一天不干预他们,他们就会一天这样生活。可是长久以来,这些家伙把工人的极端贫困状况硬是指给他们看。您想想,所有那些给织工困难援助的社团呀,委员会呀。最终织工们相信自己的脑袋瓜给搞胡涂了。要是现在有个人来,重新帮他们端正思想就好了。现在织工们已经动起来了。喃喃的怨言没有个完。现在他们觉得这也不是,那也不好。现在他们最好要什么就有什么。

蓦地从人群中传来一阵“乌啦”的欢呼声。

基特尔豪斯因此他们宣扬的那一套人道,无非使羔羊在一夜之间变成了不折不扣的豺狼。

德赖西格啊,什么呀!如果冷静地想一想,牧师先生,人们也许从这件事上甚至还能看到有利的一面。这样的事件不可能不受到当局的关注。可能当局得出这样的结论: 事情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为了不使国内的工业完全崩溃,必须采取一定的措施。

基特尔豪斯不错,经济大倒退的原因是什么,您倒说说看?

德赖西格外国利用关税来反对我们,使我们失去那里最好的市场,在国内我们又同样得进行你死我活的竞争,因为我们没有保障,完全没有保障。

普法伊费尔(上气不接下气,脸色灰白,踉踉跄跄地进来)德赖西格先生,德赖西格先生!

德赖西格(已经到了客厅大门口,欲走,又不乐意地转过身子)喂,普法伊费尔,又有什么事呀?

普法伊费尔不,不……不得了!

德赖西格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基特尔豪斯您真叫人吓坏了,您说呀。

普法伊费尔(仍然六神无主)喏,不得了!这样的事!这样的事可还是有!警察局……呣,不会有好日子过了。

德赖西格我以魔鬼的名义问一下,您干吗这样惊慌失措,打死人了吗?

普法伊费尔(吓得几乎哭了出来,叫道)他们放走了耶格尔·莫里茨,他们把警察局长痛打了一顿赶跑了,他们把乡村警察也痛打了一顿赶跑了。头盔掉落……佩刀折断……真的发了疯!

德赖西格普法伊费尔,您大概神经错乱了。

基特尔豪斯这也许是场叛乱。

普法伊费尔(坐在一张椅子上,全身发抖,呜咽)德赖西格先生,事态严重起来了!德赖西格先生,事态严重起来了!

德赖西格嗯,要是所有的警察对我……

普法伊费尔德赖西格先生,事态严重起来啦!

德赖西格啊,您别作声,普法伊费尔!真他妈的!

德赖西格太太(跟牧师太太从客厅里出来)啊,可这会儿真的犯了众怒,威廉。咱们的晚会全给破坏了。你瞧,牧师太太认为最好让她回家去。

基特尔豪斯亲爱的、仁慈的德赖西格太太,也许今天这真是最好的……

德赖西格太太可是威廉,你也应该出去叫他们别再闹了。

德赖西格你且出去说说看!你去嘛!你去嘛!(在牧师前站停了,突然说)我是个暴君吗?我是个凶恶的老板吗?

车夫约翰(上)太太,我已经把马套好了。家庭教师先生已经把约格尔和小卡尔放上车子。事态如果再严重,俺马上就走。

德赖西格太太唔,还有什么更严重的事态呢?

约翰这俺也不知道。俺只是说,人越来越多了,他们把警察局长和警察一起赶跑了。

普法伊费尔事态严重起来了,德赖西格先生!事态严重起来了!

德赖西格太太(心里越来越怕)喂,会发生什么事情呢?这些人要干什么?他们不会来冲击咱们吧?

约翰太太,他们中间有几条疯狗。

普法伊费尔事态严重起来了,十分严重啊。

德赖西格给我闭嘴,笨蛋!门都闩上了吗?

基特尔豪斯请您答应我一件事……请您答应我一件事……我有决心想……请您答应我一件事……(对约翰)这些人到底要求什么?

约翰(尴尬地)他们要求增加工资,那些死鬼。

基特尔豪斯好,行啊!我出去尽我的一份责任,我要跟这些人好好地谈一谈。

约翰牧师先生,牧师先生!您还是不谈为好。跟他们说话全是白费。

基特尔豪斯亲爱的德赖西格先生,容许我再说一句。我想请求您: 请求您在门后布置几个人,我一出去,您就让他们把门关上。

基特尔豪斯太太啊,你当真要出去吗,约瑟夫?

基特尔豪斯我要出去。我要出去。我知道,我该干什么。你别担心,天上的主会保佑我的。

基特尔豪斯太太(紧握他的手,退回来,揩去眼泪)

基特尔豪斯(这时楼下不断传来一大群人的呼叫声。)我出去……我出去,装得从从容容,像要回家去似的。我要看看,我这个神职人员……是否不再受到这些人的高度尊敬……我要看看……(他拿起帽子和手杖。)那么前进吧,以上帝的名义。

下。德赖西格,普法伊费尔和约翰陪着他。

基特尔豪斯太太亲爱的德赖西格太太——(她泪似雨下,搂住了德赖西格太太的脖子。)——但愿他平安无事!

德赖西格太太(出神似的)我根本不知道,牧师太太,我……我根本说不出我自己的心情。实在料不到会有这样的事情。要是这……这似乎正像有了钱就有罪。你瞧,要是有人早告诉我这样的事,我压根儿不知道怎么办,牧师太太,临了我情愿像原来那样过穷日子。

基特尔豪斯太太亲爱的德赖西格太太,如今不论处在什么地位,都有各自的难处。

德赖西格太太那当然,那当然,这一点我也想到。要是说我们比别人多几个钱……耶稣啊,这钱我们又不是偷来的。每一个子儿都是通过正当途径挣得的。他们万万不应该怪在一个人身上。如今生意不景气,又不是我男人的过错。

从楼下传来一阵七嘴八舌的哄闹声。两个妇人脸色更加灰白,吓得要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德赖西格破门而入。

德赖西格罗莎,赶快穿点衣服就去上车,我随后就来!

他冲到钱箱那儿,把箱子打开,取出各种票据和贵重物品。

约翰(上)一切都准备好了,不过要快,在他们没有占领后门以前。

德赖西格太太(吓得要命,搂住车夫的脖子)约翰,最亲爱的约翰!救救我们,最最亲爱的约翰!救救我的孩子,啊,啊……

德赖西格你冷静点儿,让约翰走路。

约翰太太,太太!您定定神。我们的几匹骏马很有力气,谁也拦阻不了它们。谁想拦阻它们,就会被踩得稀烂。(下)

基特尔豪斯太太(吓得手足无措)可是我的男人呢?可是,可是我的男人呢?可是,德赖西格先生,我的男人呢?

德赖西格牧师太太,牧师太太,他平安无事。您尽管放心好了,他平安无事。

基特尔豪斯太太他已经碰上了什么不幸吧。您只是不肯说,您只是不肯说罢了。

德赖西格哦,您尽管安心,他们迟早要后悔的。我知道得一清二楚,谁出手打了人。这样一种叫不出名堂的可耻的行径,不会不受到惩罚。教区里的人亏待他们的牧师,真是活见鬼!他们无非是些疯狗,是些发狂的野兽,必须把他们当作野兽。(对德赖西格太太,她呆呆地站在一边。)走吧,你快走吧。(人们听见关门的声音。)你到底听见没有,他们全成了疯狗。(听见玻璃打碎的声音,玻璃碎片落在楼下。)他们个个都精神失常了。咱们没有别的办法,只有赶快离开。

传来众人的喊叫声: 普法伊费尔总管滚出来!滚出来!

德赖西格太太法伊费尔,法伊费尔,他们要法伊费尔出去。

普法伊费尔(冲进来)德赖西格先生,后门边已经有人了。大门也支撑不了三分钟。铁匠用一只喂马的铅桶撞击大门,仿佛像个疯子。

外边的呼叫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清楚: 法伊费尔总管滚出来!法伊费尔总管滚出来!

德赖西格太太(像追赶什么似地奔过去;基特尔豪斯太太跟在她后边,两人下。)

普法伊费尔(侧耳谛听,听出呼叫声是何种意义之后,吓得好像发了疯。啼哭,呜咽,哀求,啜泣,混成一片,又像孩子似地抚弄德赖西格,摸他的脸庞和胳膊,吻他的双手,最后像个快要淹死的人死死拖住德赖西格,不让他走)啊,最亲爱的,最最好的最仁慈的德赖西格先生,别丢下我一个人,我一向对您忠心耿耿,为您办事;我对待那些人一向和和气气。根据规定,我不能擅自增加他们的工资,千万别留下我一个人,他们要我的老命。他们如果找到了我,一定会把我打死!我的老婆、孩子……

德赖西格(欲撇下普法伊费尔,但没有成功)您至少该放开我,喂!天无绝人之路;办法总是有的。(跟普法伊费尔下)

有几秒钟之久室内空无一人。客厅里的窗玻璃哗啦一声散落一地。啪哒一声,响彻全屋,接着是一声欢叫的“乌啦”,然后是一片寂静。过了几秒钟,听见一阵轻轻的、小心翼翼走路的脚步声传上楼来,此外还夹杂着怯生生的呼叫声: 向左走——上楼!——嘘!——慢慢走!慢慢走!——别推人!——帮个忙!——帮个忙!——别挤啊!我有事!——你先走!我们来恭喜!——你先走!——不,你先走!

这时年轻的男女织工出现在蝴蝶门边,他们不敢进房间,这个想把另一个推到前面。几秒钟后,他们不再畏首畏尾,瞻前顾后了。这些可怜的织工形容消瘦,一部分人病恹恹的;他们穿得破破烂烂,有的衣服上全是补钉,此刻分别进入德赖西格的房间和客厅。开头大家一阵好奇,然后东张西望,摸这摸那。女工试坐沙发;人们三五成群地在镜子里欣赏自己的容貌。个别几个人登上椅子,为的想仔细看看油画,并把它们取下。许多模样贫困的人儿不断地涌进门来。

一个老织工(上)不行,不行,这叫俺太不满意了!他们已经在楼下动手砸起东西来啦。简直发疯!简直丧失了理智,发了疯。他们这样干决不会有好下场。头脑清楚的人决不会这么干。俺可要退避一边,有谁会去和他们同流合污,胡作非为呢?

耶格尔、贝克尔、维蒂希提着一只木桶上,鲍默尔特老人和一群年轻与年老的织工像打猎似地涌进屋来,叫哑了的嗓子还在呼喊。

耶格尔他上哪儿去了?

贝克尔那个剥削人的老板在哪儿?

鲍默尔特老人俺能吃草,你能吃刨花。

维蒂希我抓到他,就把他吊死。

年轻织工甲俺抓住他的两条腿,从窗口扔出去,把他扔在石头上,让他永远爬不起来。

年轻织工乙(上)他已经逃走了。

大伙儿到底是谁逃走了?

年轻织工乙德赖西格。

贝克尔法伊费尔也跑了吗?

声音去找法伊费尔!去找法伊费尔!

鲍默尔特老人去找,去找,法伊费尔,现在有个织工在这儿快饿死啦。(笑声)

耶格尔要是我抓不到这个人,这个德赖西格畜生……我要把他的家产弄个精光。

鲍默尔特老人要把他弄得像教堂里的耗子,让他也变成个穷光蛋。

大伙儿决心去砸东西,他们冲向客厅。

贝克尔(冲在最前面,转过身来拦住其余的人)站住,听俺说一句,事情远没有结束,现在只是个开始。咱们在这儿干完后,就上比劳去,去找狄特里希,那儿有织布机。一切贫困来自工厂。

安佐尔格(从蝴蝶门上。走了几步,站停下来,转身四顾,不知所措,摇摇头,敲敲额头,说道)俺是谁呢?是织工安东·安佐尔格。他疯了吗,安佐尔格?真的,俺的脑袋瓜像陀螺那样在旋转。这儿怎么啦?高兴干什么就干什么。这儿是什么地方,安佐尔格?(他接连敲自己的脑袋瓜。)俺从来不害怕!俺不能为别人负责!俺神经不正常了。头滚吧,腿滚吧,手滚吧!你抢俺的房子,俺占你的屋子。永远向前!

他大声嚷嚷走进客厅。在场的人跟着他进去,又叫又笑。

(韩世钟章鹏高译)



【赏析】

霍普特曼之所以能写出被丹麦文艺评论家勃兰兑斯赞为“整个德国新文学中最悲壮的剧本”《织工》,和他的成长背景有关,他的故乡就是爆发过举世闻名的织工起义运动的西里西亚。自幼,父亲就经常向他讲述参加过织工起义的祖父那“每天干活12小时,挨饿24小时”的悲惨的织工生活。这点反映在了剧本的题词中:“我的祖父年轻时也是个穷织工,像这儿描绘的坐在织机后面的织工一样;此剧就是脱胎于您所口述的关于我祖父的那些故事。”本剧是德国文学史上直接抨击资本主义罪恶并真实再现无产阶级斗争的开山之作。它以暴风骤雨般激动人心的情节和冷静逼真的镜头感取胜,下面让我们慢慢展开这幅织工起义的悲壮画卷。

第一幕是对织工们发工资场面的全景俯瞰。这里的每个织工,都被无休止的劳作所折磨,男的“面黄肌瘦、咳嗽连连”,女的“形容憔悴、衰败不堪”。劳资双方主要人物一一出场,虽然人物众多、气氛紧张却又能有条不紊,体现出作者举重若轻的驾驭能力。在毫无生气的织工全景之中,依然闪烁着一颗可以燎原的星星之火——年轻织工贝克尔。于是,镜头拉近对准以挑战者姿态出场的贝克尔。他带来反抗的虎虎生气,开始与老板展开一场短兵相接式的对白,如巷战一般干净有力、痛快淋漓:

德赖西格你敢再说,我就派人去叫警察——马上就去。我不再跟你们多噜苏了。回头我还会收拾你们这些年轻人的。别的家伙我也收拾过。

耶格尔这话我信。一个地道的工场老板,在别人还没察觉的时候,就收拾了两三百名织工。吞吃了他们,连烂骨头也不剩几根。他有四个胃,像牛一样,他有一口利齿,像狼一样。不,不,这还不算什么哩。

对于老板的解雇恐吓,贝克尔理直气壮地说出织工们的心声:“哦,对俺来说,饿死在织机上还是被埋在路边,全一样。”抗争与否,二者必选其一。霍普特曼处理手法高超之处在于,虽然第一幕的劳资双方冲突已经白热化,他却笔锋一转由鲍默尔特老人的一句话“居然是这样”,荡开一笔,把镜头由贝克尔身上拉远,定格在鲍默尔特一家,使起义风暴延宕。

鲍默尔特一家“一把盐,一块面包,一锹柴火”都没有的赤贫景象刺伤着观众的眼睛。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正当全家的老少男女都为饥肠辘辘所困扰,从城里当兵归来的耶格尔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以冷静得近乎残酷的口吻道出织工们的困境:“这里的情况再也不能这样继续下去了。我看到这儿人们过的生活,十分惊异,连城里的狗生活得比他们都好。”他在这个小家庭中的慷慨陈辞,起着与第一幕中贝克尔相同的作用——织工运动的领袖与催化剂,他们使织工彻底认识到“这种局面非改变不可,俺说,现在正是时候了。咱们再也忍受不了!咱们再也忍受不了啦。让该来的到来吧”!

观众们期待着迫在眉睫的风暴立即爆发,可作者再次把它推迟。镜头被拉远,投射出酒店中寄生阶层对织工们漠不关心的丑恶嘴脸。酒店中对立阶级从自身立场出发评论着织工们与老板之间的矛盾,终于,织工们高唱着“你们全是流氓,你们这些撒旦的子孙……你们是地狱里的小丑,大口吞食穷人的所有,诅咒将是你们的报酬”冲向工场主德赖西格家。

作者安排第三次山雨欲来前的宁静,即在第四幕开篇安排基特尔豪斯牧师和家庭教师魏因霍尔德在德赖西格家为织工们的“过激行为”对错与否进行争论。在吊足了观众的胃口后,积压了三幕之久的悲愤洪流决堤而出,一泻千里的反抗快感把情节推向高潮——织工们清洗了德赖西格家。观众获得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双重快感——既有“千呼万唤”的审美期待,又有“始出来”后的满足。安佐尔格高喊着“你抢俺的房子,俺占你的屋子。永远向前”,鼓舞人们冲向另一个工场主家。

有人说第五幕是第四幕高潮之后的画蛇添足之举,我们则认为它是第四幕高潮的继续发展。无疑在织工起义的大背景之下,每个织工都面临着加入与否的抉择。第五幕使我们认识到像老织工希尔泽一样处于“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困境下,一味逆来顺受,不加入反抗的队列,只能被无辜地射杀,这使观众认识到只有反抗才是对待压迫的唯一方式。

《织工》一剧除了情节呈现出快速拉伸游移的镜头感引人入胜之外,它在刻画人物方面也有独到之处。与以往戏剧着重刻画几个主人公不同,霍普特曼在《织工》中塑造出一批难分主次的织工群体。社会地位低下的织工们占据了舞台的中心地位,无疑是对只重视上层社会生活的戏剧传统的一次革新。全剧四五十个人物中,没有传统戏剧观念中的主人公。加之,剧中人物对白全部运用西里西亚方言,使观众和读者获得一种身临其境的真实感,反映到中译本中最明显之处是织工自称为“俺”。并且各幕之间联系松散,就像日常生活中的情景一样,没有一以贯之的因果联系,也就是说“全知全能”的叙事者淡出了观众视线。剧本的舞台提示所占比例也远大于以往剧作,不仅每幕的开始都有长达一页的舞台提示,每一幕中间也有同样详尽的舞台提示。舞台提示内容兼有涉及人物的外貌、衣着、神情等外部细节与人物心理发展的内在动机,这一切都起到了再现历史真实的作用。霍普特曼采取的这些革新手法,使整部戏剧视野开阔,舞台上纷至沓来的人物和事件如同闪现的画面一般不时涌进观众视线,带给观众一种记者战地报道的紧张感。无疑,霍普特曼成功地做到了将自然主义的精确性与表演艺术的直观性的完美结合。

这些特点是霍普特曼在实证主义影响下坚持自然主义创作原则的鲜明体现,是对自亚里士多德以降的戏剧理论的一次突破,可以说《织工》一剧从内容到形式都无愧于无产阶级群众斗争的史剧的赞誉。

(卢迎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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