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园的故事·[美国]阿尔比》作品提要|作品选录|赏析
【作品提要】
一个夏天的星期日午后, 彼得坐在纽约中央公园的一张长椅上面读书,遇到了流浪汉杰利。他们住在面向公园的两个截然不同的社区,彼此年龄接近,但前者由于善于保养,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而后者看起来却疲惫不堪,过早地流露出早衰的迹象。过路的杰利主动向陌生人彼得搭讪,告诉他自己刚刚去过动物园,并且毫无顾忌地谈到至少在彼得看来是具有侵略性的问题。杰利无视彼得冷漠的态度,一再坚持向他倾诉个人遭遇以及对人生的感悟,只是因为他内心深处有一种与人交流的热切渴望,哪怕是一次敷衍寒暄也好。孤独与隔绝,对于身处大城市的人而言或许早已是其生活的一个组成部分,但是杰利却向它提出了挑战并且要强有力地向它进攻,但他付诸行动的时候,却遇到了死亡。
【作品选录】
……
杰利让我告诉你,我为什么去……唔,让我告诉你一些事情吧。我已经对你讲过我住的那家寄宿公寓四层楼上的情况。我认为一层层越往下走,房间就越像样。我猜是这样,我并不了解。住三楼和住二楼的人,我一个都不认识。啊,等等!我确实知道三层楼前楼住着一位太太。我知道,是因为她整天哭。每当我出去或进来,经过她房门口的时候,总听见她在那儿哭,声音压低了,但是……非常坚决,真的非常坚决。但是我马上要说到的那一个,还有狗的事,就是那位房东太太。我不喜欢用太苛刻的字眼来形容人家。我不喜欢那样。但是这个房东太太又肥又丑,又小气又愚蠢,又邋遢又低贱,确是个愤世嫉俗的、醉醺醺的废物。你也许已经注意到了,我很少说脏话,所以我没法恰如其分地形容她。
彼得你对她的描述……很生动。
杰利啊,谢谢。不管怎样,她有条狗,我要告诉你那条狗的事。她和她的狗是我的住处的看守。那个女人够坏的;她在过道里东倚西靠,暗中监视着我,防我带进什么东西或者人。每天下午三四点钟她灌下那一品特柠檬味的杜松子酒后,总要在过道里拦住我,一把抓住我的外套或者胳膊,把她那令人恶心的身子紧贴到我身上来,把我挤到角落里待着,好跟我说话。她身上和嘴里的那股味儿,哟……你简直无法想象……在她那个脑子后面只有豌豆大小的某个部位……某个部位,有那么一个器官刚发达到能管她吃喝拉撒的程度。她身上还存在该死的所谓性欲。而我,彼得,我是她那发着汗臭的性欲的对象呢。
彼得这真恶心。这真……可怕。
杰利但我找到一种挡开她的办法。当她和我说话,把身子贴过来,嘟嘟囔囔地讲她的房间,说我该上那儿去,我只是说: 但是,亲爱的,昨天那样你还不够吗?还有前天呢?于是她就糊涂了,眯着那双绿豆眼,有点摇晃起来,再到后来,彼得……就是这个时刻我想到我也许正在这所不平静的房子里做件好事呢……在她那张难以想象的脸上开始漾出一种愚蠢的微笑,她想着昨天和前天的事,终于相信了根本没发生过的事,而且重新生活在其中,这时候,她又是呻吟,又是格格地笑。然后她招呼她那条丑八怪黑狗,回到房里去了。这样,一直到下次见面之前,我就是安全的了。
彼得这多么……难以想象。我感到很难相信这种人确实是这样的。
杰利(微微嘲弄地)这适合写在书上给人看看,对吗?
彼得(认真严肃地)是的。
杰利这么说,事实还是让人写成小说比较好。你是对的,彼得。唔,我一直在打算告诉你关于狗的事。我现在要说了。
彼得(神经质地)唔,是的,那条狗。
杰利别走。你不是想走吧?
彼得唔……不,我没想走。
杰利(像对待孩子似的)因为在我对你讲了关于那条狗的事以后,你知道后面还有什么吗?在这以后……这以后,我要告诉你动物园里发生的事。
彼得(有气无力地笑着)你……你满肚子的故事,是吧?
杰利你不是非听不可的。这里没人留住你不放;记住这个。你脑子里记住这个。
彼得(烦躁地)我知道。
杰利是吗?那好。
(剧作者认为,念下面这大段台词时要配上很多动作,以便在彼得和观众身上达到催眠的效果。有些特定动作剧本上已注明,但是导演和扮杰利的演员最好自己设计动作。)
好吧,(好像在念一块大广告牌)杰利和狗的故事!(恢复自然的声调)我要和你说的跟下面这点有关系: 这就是,有时候为了在回去的时候抄近道,来的时候不得不绕一大段弯路;或者说,也许只是我这么认为罢了。但是这正是我今天上动物园的原因,正因为这样,我朝北面走……或者说,往朝北的方向走……一直走到这儿。好吧。那只狗,我想我说过了,是只黑色的丑八怪似的畜生: 脑袋太大,耳朵极小极小……眼睛呢……充血,也许还是有传染病的;瘦得皮包骨头。狗是黑的,全身都是黑的,除了那双充血的眼睛……对了……在它右前爪上有个伤口,那也是红的。还有,啊,对了,那只可怜的丑八怪,我深信它是条老狗……它肯定是条受虐待的狗……生殖器几乎总是勃起的,那也是红的。嗯……还有什么?啊,对了,它露出尖牙的时候,那是发灰的黄白色的。就这么: 格呃呃呃呃呃呃呃!……它第一次见到我就是这副样子……我搬进去的那天,打我第一眼看见它,我就一直担着心事了。唔,动物不喜欢我,就像鸟儿任何时候都躲着圣弗朗西斯一样。我的意思是,动物对我不感兴趣……人们(他稍微笑了一下。)……在大多数场合对我也是那样。但是这条狗对我倒不是不感兴趣。从一开始它就汪汪地乱叫着向我跑来,咬我的腿。它倒不像是条凶暴的狗,你知道;它动作有点蹒跚,但倒也不是瘸腿,还能跌跌撞撞地快跑。但我总是能跑掉。它曾经从我裤腿上咬下一块布来,瞧,你可以看见就在这儿,这块补过的地方。是我搬去住的第二天给它咬下来的。但是,我踢开它,很快跑到楼上。事情就是这样。(困惑地)我直到今天还搞不懂其他房客是怎么对付的,但是你知道我怎么想吗?我认为这只是跟我有关系。跟我友好呢。唔,不管怎么说,狗和我闹了有一个多星期,但是只是在我每次进门的时候闹,出门的时候从来不那样。这事真怪。或者说,那只狗真怪。我尽可以收拾了行李去住街头,不去管那条狗。唔,有一天,我逃到楼上以后,我在房间里考虑这个问题,作出了决定: 第一步,用溺爱来害死它,如果行不通……就干脆杀了它。(彼得往后一缩。)不要作出反应,彼得,光听着。所以到了第二天,我上街买了一袋汉堡牛肉饼,肉炸得不老不嫩,不带番茄酱和洋葱的: 回家路上我把外面的面包圈全扔了,只留下牛肉饼。
(下面这段话可以考虑配上动作。)
我回到寄宿公寓的时候,那条狗正等着我。我把通往过道的门推开一半,那狗正等着我呢。它会盘算。我小心翼翼地进去了。你记得吧,我带着牛肉饼。我打开纸袋,把肉饼放在离开那条向我乱叫的狗有十二英尺远的地方,就像这样!它先是乱叫,接着不叫了,用鼻子闻闻,慢慢走过来,然后走得快一点,又再快一点,向肉饼走过去。到了肉饼跟前,它停下来望着我。我微笑了,但是很勉强,你明白吗。它又把脸朝肉饼转过去,再用鼻子闻闻,然后……呃呃呃呃啊啊啊咯咯咯嘿嘿嘿,就像这样……它向肉饼猛扑过去,那副样子就像它这辈子除了泔脚什么都没吃过似的。事实非常可能正是如此。我认为房东太太也只吃过泔脚。但是,那狗把肉饼全吃了,几乎是一口吞下的,嗓子里发出女人般的声音。它一把肉饼吃完,还想连包装纸也吃下去,它蹲下,微笑。我想它是微笑了。我知道猫会微笑。这是令人满意的几分钟。然后,嘭!它又乱叫着冲过来咬我了。这次它还是没成功。我跑上楼在床上躺下,又思考起那条狗的事。说实话,我被惹火了,差点气疯了。整整六块呱呱叫的牛肉饼,里面也没搀过多的会使饼走味的猪肉。我被惹火了。但是,过了一会,我又决定再试它几天。说起来,这狗对我怀了一种相当大的敌意,真的。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可能消除这种敌意。我又试了五天,可是它总是这副样子: 乱叫、用鼻子闻闻、走过来、走快一点、盯着瞧、狼吞虎咽、呃啊啊格格嘿嘿嘿、微笑、狂吠;嘭!好了,到这时候哥伦布大道上已撒满了汉堡牛肉饼的面包圈,我主要的感觉已经是厌恶,发火倒在其次了,所以我决心把狗弄死。
(彼得举起一只手表示抗议。)
噢,别那么大惊小怪,彼得;我没成功。我决定弄死它的那天,只买了一块牛肉饼和一份我以为分量足够致命的耗子药。我买牛肉饼的时候,我跟那人说,我光要牛肉饼就行了。我料想他会有些反应,可能说: 我们不卖不带面包圈的牛肉饼,或者: 你打算怎么办?把肉捧在手上吃吗?但是情况不是那样。那人只是宽宏大量地微笑着,用蜡纸包上牛肉饼说道: 是给你的小猫咪当点心的吧?我想说: 不,不完全是;这是毒死一条我认得的狗的计划的一个组成部分。但是要是说“一条我认得的狗”,听起来一定很滑稽,所以我就说,而且恐怕说得有点太响、太一本正经了: 是的,是给我的小猫咪当点心的。人们抬头看。我想叫事情简单化的时候,总是发生这种情况: 大家都抬起头来看。不过我离题了。就这样,在回寄宿公寓的路上,我用手把牛肉饼和耗子药和到一块,我心里觉得又难过又厌恶。我打开过道的门,那只丑八怪就在那儿,等着吃送来的东西,再向我扑过来。可怜的杂种,它始终没弄明白,它进攻之前先微笑,这就使我有了足够时间跑到它够不着的地方。但是,它在那儿,恶狠狠地挺起生殖器等着。我放下有毒的牛肉饼,一边向楼梯走去,一边观察。这只可怜的畜生像往常一样把食物狼吞虎咽地吃下去,然后微笑,这使我差点吐了;然后,嘭!我拼命奔上楼梯,和往常一样,这次狗又没有抓住我。于是终于发生了狗病危的情况,我知道这情况,是因为狗不再守着我,房东太太也清醒了。谋杀未遂的同一天晚上,她在过道里拦住我透露消息,说是上帝给了她爱犬一个无疑是致命的打击。她忘了她那莫名其妙的淫欲,眼睛第一次大睁着,看上去就像狗的眼睛。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着,哀求我为那畜生祷告。我想对她说: 太太,我还得为自己祷告呢,为那个搞同性恋的有色种人,为那家波多黎各人,为那个我从未见过面的前楼房客,为那个闭着门在房里不慌不忙地哭的女人,为所有其他住在寄宿公寓里的人祷告。但是……为了使事情简单化……我对她说我会祷告的。她抬头看,说我是个撒谎的家伙,说也许就是我要那条狗去死。我告诉她,而且我说的是实话,我不希望狗死,不仅是因为我对它下了毒;我恐怕还得告诉你,我要狗活下去,是因为这样我就可以看看我们之间可能会有怎样的新关系。
(彼得显出他越来越不高兴,敌意也在慢慢地滋长起来。)
请你理解我,彼得;这类事是很重要的。你一定要相信我;这是很重要的。我们得知道我们行动的效果。(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反正那只狗活过来了。我一点儿都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除非它是守卫地狱或这一类休养地的出入口的那只小狗的后代。我不精通神话学,(他把这个字念成“神——哇——学”。)你呢?
(彼得开始思考,但杰利又说下去了。)
不管怎么样,你错过价值八千元的问题了,彼得;不管怎么说,那条狗恢复了健康,房东太太也恢复了她的欲望,丝毫没因爱犬的得救有所转变。房东太太告诉我小狗儿好点了以后,我到四十一号街看了一场电影,这部片子我是看过的或者和我看过的哪一部或哪几部都差不多。散场回家的时候,我是那么希望狗在那儿等着我。我被……哎,你会怎么说来着……吸引住了……着了迷了?不,我想不能这么说……应该说是心急如焚地盼望着,对,就是那样,我是心急如焚地盼着和我的朋友见面。
(彼得做出一副嘲笑的样子。)
是的,彼得,是朋友。只能用这个字眼。我是心急如焚如此等等地想再次和我的狗友见面。我进门,向前迈步,毫无畏惧地走向过道中间。那畜生就在那儿……看着我。你知道,它脸上带着一点满不在乎的神情,倒显得顺眼得多,我站住脚;我看着它,它看着我,有好大工夫我们就这么呆着,一动不动,像座石像……就只是这样互相瞧着。我盯着它的脸看,比它盯着我的脸看的时间要长些。我意思是,就这件事来说,说实在的,我能够集中注意力看一张狗的脸,比一条狗集中注意力看我的脸或者其他人的脸,看得时间长一点。但是,在我们互相盯着脸看的这二十秒钟或者两个小时之内,我们相互之间思想沟通了。现在情况正如我曾经希望出现的那样: 我爱上了这条狗,我也要它爱我。我曾经试着去爱,我也试着去杀,这两个行动先后都失败了。我希望……我实际上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期望这条狗理解任何事情,更甭说我的动机了……我只是希望狗会理解。
(彼得好像受到催眠。)
这仅仅是……这仅仅是……(现在杰利反常地紧张。)……这仅仅是因为如果你不能对付人,你就得从别的什么地方去开个头。对付动物!(现在说得快得多,像个阴谋家)你明白吗?一个人总得想法对付啊!如果不是对付人……就是对付某些东西。对付一张床,一只蟑螂,一面镜子……不,那太难了,那是最后的几招了。对付蟑螂,对付……对付……对付一条地毯,一卷卫生纸……不,也不是那个……那也是面镜子;老在止血。你看找东西有多难了吧?对付一个街角,过多的灯,五颜六色倒映在油污潮湿的街面上……对付一缕烟,一缕……烟……对付……对付春宫画纸牌,对付一只保险箱……不带锁的……对付爱情,对付呕吐,对付啼哭,对付狂怒,因为娇小美丽的女士们不是娇小美丽的女士们;对付卖淫,卖淫是爱的行为,我能证明。对付嚎叫,因为你活着;对付上帝。这怎么样?这个上帝是个搞同性恋的有色种人,穿和服,修眉毛;这个上帝是个女人,在关着门的房间里坚决地哭着。这个上帝,我听说,前些时候对整个世界都已经置之不理了……对付……某一天,对付人们。(杰利沉重地吐出下面这个词。)人们。对付一个想法;一个概念。在哪儿比较好呢,在这个叫人丢脸的所谓监狱里,在哪儿比较好呢,要传达一个个别的单纯的想法,有哪儿比过道里更好呢?哪儿呢?这将是一个开端!在哪儿可以更好地开一个头……去理解和可能地被理解……开头去理解,还有比……(此刻杰利坠入一种几乎是离奇的疲乏中。)比去理解一条狗更好的呢?一条狗。一点不错;一条狗。
(这时出现冷场,持续片刻;然后杰利费劲地讲完他的故事。)
一条狗。看起来这是个完全切合实际的想法。记住,人是狗最好的朋友。所以狗和我互相看着。我看的时间更长,当时我看到的状况一直到今天也没有改变。现在,每当我和狗互相看着的时候,我们停在原地不动。我们怀着既悲伤又怀疑的心情互相打量着,然后装出不感兴趣的样子。我们安全地从对方的身旁通过。我们之间有种谅解。说来伤心,但是你得承认这是种谅解。我们多次尝试使思想沟通,但是失败了。狗回去吃泔脚,我回到冷落的可是畅通无阻的过道。我没有回去过。我的意思是说,我得到了冷落的却是畅通无阻的过道,如果更为重大的损失可以说是一种得到的话。我懂得,单单是善良,或是残忍,如果互不相关,都不能造成超越它本身的效果;我懂得,善良和残忍如果结合在一起,就成为指导性的情感。得到就是损失。结果是: 我和狗达成了妥协;更确切地说,是种合同。我们既没有爱,也没有恨,因为我们不试图接触对方。那时用肉喂狗是一种爱的表现吗?或者说,狗企图咬我不是一种爱的表现吗?如果我们能这么误解,那么,为什么我们首先要创造“爱”这个字呢?
(静默。杰利走向彼得的长凳,在他身边坐下,这是戏中杰利第一次坐下来。)
杰利和狗的故事,至此结束。
(彼得沉默。)
嗨,彼得?(杰利突然兴高采烈。)嗨,彼得?你想我能不能把这故事卖给《读者文摘》的《我所遇到的最令人难忘的人物》栏赚它两百元,呃?
(杰利活跃起来,彼得却心烦意乱了。)
唔,得了,彼得,告诉我你怎么想的。
彼得(麻木)我……我不懂……我不认为我……(现在几乎是眼泪汪汪了)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杰利为什么不?
彼得我不懂!
杰利(狂怒,但轻声轻气地)你在撒谎。
彼得不。不,不是的。
杰利(平静地)刚才我一面讲一面努力向你解释来着。我讲得很慢。和这一切有关的是……
彼得我不想再听下去了。我不了解你,或者是你的女房东,或者是她的狗是怎么回事……
杰利她的狗!我还认为它是我的……不,不,你是对的。那是她的狗。(热切地注视彼得,摇头)我不知道自己刚才在想些什么;你当然不明白(用呆板的声调,疲乏地)我不住你那一带,也没跟两只长尾巴鹦鹉和你那些设备结婚。我是一个永恒的过客,我的家在纽约市西区一个糟透了的寄宿公寓里,而纽约市是世界上最大的城市,阿门。
(郑启吟译)
(蔡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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