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筵有乞书扇者·龚自珍
天教伪体领风花,一代人材有岁差。
我论文章怒中晚,略工感慨即名家。
自珍为人狷介,不喜随声附和、随口奉迎。魏季子《羽琌山民逸事》曾记其一趣事“有某王孙者,粗犷不识文,愿联句赋诗。山民请首倡,遂题句云:‘柳暗花明三月天’。山民联其下云:‘太夫人移步出堂前’。王孙大笑曰:‘我辈赋诗,只七言或五言,子今乃成八字,何耶?’山民曰:‘子乃赋诗耶?若赋诗,我定以七、五言报若矣’”。在同人招游的饮宴上,自珍尚如此大杀风景地、以调侃的口吻讥笑这位“粗犷不识文”的王孙,只会哼俗曲、不解作诗。那么在一般场合自珍不肯苟同的风概,更可想见。这首诗就为我们提供了一个例子。
歌筵舞宴为游戏场所,本来是不必太认真的地方;有人“乞书扇”也是对自珍文名、诗名的尊重。此时诗人完全可以随意应付一首以交差完卷,弄得个皆大欢喜。时人、后人读这些酬酢性的作品,理解了作者的处境,也不会太认真,把这类作品也当作他的心声。可是这位狷介、不太世故的龚自珍,却在歌筵上写了一首十分严肃的小诗。
以消遣为目的饮宴上所唱的小曲自然是吟风弄月、描花绘柳的淫词艳曲,风雅正声,黄钟大吕上不了这种台面。因此,起句对这种现象仿佛有点无可奈何,诗人说让这些粗劣的词曲占领演唱的地盘大约是天意吧!伪体,不正统的文体;风花,指演唱用的作品,其风格较诗词等正统作品为花哨。第二句笔锋顺势而下,对这种状况作了探索。“岁差”,本指天体运行的引力影响地球自转,使历法的制订产生误差,这些误差逐年积累,最后导致历法的修改;诗人这里借用这个词,有“退化”之意。诗人认为,“伪体”之所以流行,乃在制作的人材一年年退化、今不如昔。这仅仅是指“风花”的作者、那些伶师乐人吗?非也,因为诗人说的是“人材”,而在封建社会,伶师之类是决不能算“人材”的,只有正统文学的作者们才能“荣膺”此称号。所以,从更广泛的意义上说,“风花”实指所有的正统、非正统文学,而诗人注意更在前者,后者只是引起他感叹的台阶而已。至于“伪体”,当然也就包括了正统文学中的那种不正常风气。这样,寻常的歌筵乞题,到诗人手中便变成了评论整整“一代”文学的大题目。
诗的后二句,进一层地揭露了那些“人材”们退化到了何等地步。清代自雍正以来由于文字狱的恐怖;诗坛是寂寞的。虽然有各种诗派之争,掀起过杯水风波,但作品多是陈陈相因,缺少创造性,诗人们大抵“著书多为稻粱谋”,敢于指点江山,摅写愤懑、揭露时弊、议论时政的作品几成绝响。因此,诗人便借着旧时对唐诗的评价,辛辣地讥讽了这个时代的诗歌整体风尚。按照传统的看法,唐诗分为初、盛、中、晚四期,盛唐是唐诗的顶峰,中唐、尤其是晚唐的诗歌,成就不能与盛唐相比。但在这里,诗人却故意退一步说:我评论文章(广义的文章,包括诗)时,都对中、晚唐取宽恕、谅解的态度,只要那时的诗人能略微写出点“感慨”,我就统统算他们是“名家”了。言下之意,如今的“诗人”,连“感慨”也不敢发,更比中、晚唐不如,他们无一可算“名家”,所以他们也称“人材”,文学无怪乎要退化了!这二句的讽刺色彩是极浓厚的:“中晚”,已是下乘,“人材”们尚不如之;诗人还不要求他们抗争,只是要求他们略敢发点牢骚而已,“人材”们却这也做不到、不敢做。讽刺之余,诗人的轻蔑之情亦可掬矣。
当然,在讽刺的背后,更有诗人高傲的面容叠现着:既然蔑视了这一代“伪体”、“人材”,那么诗人自己的志趣和抱负又该是何者呢?这些,诗中没说,但读者自可体会到。事实上,唯因他有这种傲视群庸的胆气、魄力,所以他最终能在近代文坛上扶正去“伪”,成为这个时代的真正“人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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