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桥墓下·范当世
草草征夫往月归,今来墓下一沾衣。
百年土穴何须共,三载秋坟且汝违。
树木有生还自长,草根无泪不能肥。
泱泱河水东城暮,伫于何人守落晖?
一介书生风尘仆仆,顾不上旅途的劳顿,匆匆地归返久违的故乡,但终于泪洒亡妻的墓下。如今,他拿什么来寄托自己的哀感呢?他既缺少“孔方兄”可以仰仗,无力将荒凉的墓地修葺一新,又没有皇恩浩荡所带来的功名,能够让死者受赠于地下,以享哀荣,那就只有情注笔底,赋首诗聊以倾诉哀感于万一,此乃是他唯一的绝活。比较起来,妻子地下有灵,对后者也许更为感动,还有什么能比情到意到更能说明夫妇恩爱,生死情深?然而,诗,他是写了,却不像是在倾诉哀感,而是在对自己进行严谴。这就是范当世,一个伫立在亡妻墓下,悲不可言,而内心却注满了深情的诗人。
当世原配夫人吴大桥死于光绪十年(1884),其时,当世正供职于湖北通志局,紧张地纂修《列女志》,未能及时奔丧。此后,当世为衣食奔走于南北,亦无暇亲临墓下,直至光绪十二年(1886),方才有机会凭吊吴氏之墓。屈指算来,已历时三载。这在旁人,也许会给予谅解的,可是在当世自己,无论怎样说都是一桩抱憾之事,都是难以原谅的。所以诗中没有去找任何理由为自己申辩,只是诚恳诉说自己的不是——“百年土穴何须共,三载秋坟且汝违”。我还有什么脸在百年之后与你同室共穴呢?你的坟建起来已有三年了,我还没来看上一看!当然,对亡妻的感情深浅与否,说到底并不在于是否年年去上坟祭扫,重要的是看死者在活着的人心中究竟占有多大位子,多情如苏轼者,对亡妻王弗之感情,也未能每年上坟,然而“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江城子·乙卯正月三十日夜记梦》),不可谓不深于情。反观当世,亦当作如是看。请读者留意,此诗一开头就这样写道:“草草征夫往月归,今来墓下一沾衣。”萍踪不定,飘泊南北的诗人如今归来了,假若他对亡妻早已淡忘,也无情可言,为什么还要在回家后的下个月,便赶往亡妻的墓下?为什么还要泪沾衣襟?联系到大桥刚刚下世时,当世在湖北闻此噩耗,有诗哭之“迢迢江汉泪滂沱,秉烛修书且奈何?读罢五千嫠妇传,可知男子负心多”(《湖北通志局闻妻丧,于时方修〈列女志〉,稍整齐,而后行。悲哭之余,犹翻故纸,停笔写哀,遂成四绝》),以及三年来,当世不止一次地赋诗为文悼念亡妻,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当世对亡妻始终一往情深,难以忘怀。正是基于这种对亡妻深厚的感情,诗人才会总觉得在妻子临死时,未能与之诀别,以后又无暇谒墓,实在是有负于亡妻的憾事。诗中不去诉说自己是如何地思念,相反毫不掩饰地自我严谴,越是这样,越见出情爱之深,哀感盈怀。
往下去,当世更是进一步地将自己推入自谴的极境。不过,这回不像诗的颔联那样语气激切平直,而是较为婉曲蕴藉。诗人的着眼点是墓地的场景:“树木有生还自长,草根无泪不能肥。”时值秋季,当世目睹墓地周围终年常青的树木生机不绝,顽强地生长,而坟草因为寒冬的杀气已经枯萎,露出草根。这些原为自然界中极常见的现象,可是一经当世道来,便觉不俗。在他看来,“树木有生还自长”,无疑是对亡妻的墓冢尽了最大庇护,而坟草的枯萎乃是自己情泪所未能至的结果,两相对照,树木较之于人有情的多了,这不是在将自己推入自谴的极境,又是什么?如前所言,从自谴中见出情爱之深,哀感盈怀,于此亦然。这只要看一看当世把坟草的枯萎都归罪于自身的无泪浇灌所致,便可以想见他对亡妻的无限深情已近乎于痴,心中的哀感苦不堪言。
诗的结尾两句,由先前的自谴转入倾吐诗人心底蕴藏着的沉重的忧伤,具有强烈的抒情意味。天晚了,当世凝视着深广的东城河水无情地流去,西沉的太阳渐渐地收尽落日的余辉,再也无法遏制心头涌起一阵阵孤苦无告的感情涟漪,于是从心底里进发出“泱泱河水东城暮,伫于何人守落晖”那样凄苦的呼号。我们仿佛看到当世在凄凉的墓冢下,形单影只,泪水纵横,悲不能已;在东城苍茫的暮色中,孤零零地伫立着,听凭时间一点一点地向夜幕推移,久久地不忍离去。这里既有丧妻的孤独、惆怅和不可言喻的失落感,也是抒发了对亡妻爱不能舍的悲怆情怀。至此,一个对亡妻生死情深,哀感盈怀的诗人形象活生生地展现在人们的面前。
前人对当世之诗有“震荡开阖,变化万方”的评语,具体到这首诗来看,还是很有见地的。诗中落笔便开门见山地抒写自己情系亡妻,内心充满无比的哀伤,紧接着将笔锋荡开去,犹如奇峰突起,从正面对自己进行严谴。颈联自责之意仍然承上,但视点却落到坟头草木之上,借物托怀,是篇中绝妙之句,亦可见诗人表现手法的变化多端。末了,以景结情,再度扬起心中的悲感,与首联关合。综观全诗,确有震荡开阖,顿挫跌宕,富于变化的特点。此外,前人写悼亡诗,在遣词造句上大都极尽缠绵悱恻之致,而这首诗却与众不同,它硬语盘空,戛戛独造,形成一种苍莽浑重的气象,也有使人耳目一新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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