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闰章《浮萍兔丝篇》战乱致家庭离散的奇闻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浮萍兔丝篇·施闰章

李将军言:部曲尝掠人妻,既数年,携之南征,值其故夫,一见恸绝;问其夫已纳新妇,则兵之故妻也。四人皆大哭,各反其妻而去。予为作《浮萍兔丝篇》。

浮萍寄洪波,飘飘束复西。
兔丝罥乔柯,袅袅复离披。
兔丝断有日,浮萍合有时;
浮萍语免丝,离合安可知!
健儿东南征,马上倾城姿;
轻罗作障面,顾盼生光仪。
故夫从旁窥,拭目惊且疑;
长跪问健儿:“毋乃贱子妻?
贱子分已断,买妇商山陲;
但愿一相见,永诀从此辞。”
相见肝肠绝,健儿心乍悲,
自言“亦有妇,商山生别离,
我戍十余载,不知从阿谁?
尔妇既我乡,便可会路歧。”
宁知商山妇,复向健儿啼:
“本执君箕帚,弃我忽如遗。”
黄雀从乌飞,比翼长参差,
雄飞占新巢,雌伏思旧枝。
两雄相顾诧,各自还其雌。
雌雄一时合,双泪沾裳衣。

这首五古诗记叙的是一个虽离奇却真实的故事,写一个官兵掠夺了别人的妻子,而携她南征时却恰巧碰到了她原来的丈夫;二人相叙后,又知道“故夫”所纳之新妇却是官兵的“故妻”。于是两对夫妻又重新组合,恢复了原来的夫妻关系。

全诗计四十句,由三部分内容构成。第一、三两部分即开头、结尾,分别以比兴之体表现战乱时夫妻分离之悲剧与重新组合之“喜剧”。第二部分则是采用赋体纪实,此乃全诗的主体,主要通过人物之间的对话形式,反映了两对夫妻悲欢离合的原委,亦塑造了人物的性格。

第一部分为前八句,以“浮萍”与“兔丝”两个意象分别比喻清初战乱社会中的丈夫与妻子。“浮萍”飘浮于水上,因风吹浪打,具有游踪不定的特性。诗人正是抓住这一点作文章,赋予其寓意,比喻在战乱的社会中男子四处打仗,八方流浪,无法享受夫妻团聚安定的家庭生活。“兔丝”,是一种蔓生的草,须缠绕寄生在其他植物身上,诗中常用来比喻妻子须依靠丈夫生活,正如杜甫《新婚别》所云:“兔丝附蓬麻,引蔓故不长。”此诗就袭用此意而化之:“兔丝

第二部分共二十四句,写了四个人物,主要通过人物对话表现了两对夫妻戏剧性的交叉离合的曲折经过。前四句为第一层次:点出“健儿”及其此时的妻子。“健儿”指官兵。“健儿”在东南征时带着妻子:“马上倾城姿”,“倾城姿”,形容女人貌美,此用《汉书·孝武李夫人传》之典。诗对健儿妻又作了具体描绘:“轻罗作障面,顾盼生光仪。”前句写形,后句写神。她以轻薄的丝织品遮住脸,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顾盼之间更显得容光焕发,神采奕奕。这样一个美貌出众的女子自然特别引人注目,于是诗又顺理成章地引出其“故夫”。第二层次十句乃借助“故夫”之口交待了其与健儿妻的关系,以及自己重新组合家庭的原委。“故夫从旁窥,拭目惊且疑”之“旁窥”、“拭目”两个动作细节传神地表达出“故夫”意外见到“故妻”时之“惊且疑”的心理活动。其“长跪”动作反映了百姓对官兵的惧怕。“贱子”是“故夫”自称,他唯恐冒犯了“健儿”,所以先声明:“贱子分已断,买妇商山陲。”自己与前妻的缘份已尽,且已有了一个新妇。“商山陲”,指今山东桓台东南的商山边。他只提出一个希望:“但愿一相见,永诀从此绝。”“故夫”意外见到被抢走的妻子,却不敢生破镜重圆之想,只是想作一次“永诀”性的“相见”,真是可悲复可怜!“故夫”不忘与“故妻”结发之情诚然是动人的,而其性格之怯儒亦显而易见。“健儿”“尝掠人妻”固然反映其性格中残暴的兽性一面,但亦是战乱环境所造成的,在其内心深处尚有未泯之人性。所以他对“故夫”的恳求生出恻隐之心,同意“故夫”与其“故妻”相见,而当他见到二人“相见肝肠断”的悲痛情景,竟亦为之“心乍悲”,因为这夫妻相认的场面刺激了自己心中的隐痛,乃情不自禁地倾吐衷肠:“自言:‘亦有妇’,”在商山与妻“生别离”,这表明他是被抓壮丁而离家的。他当兵“十余载”,仍惦念“故妻”“不知从阿谁”。正因为他本身有类似的痛苦遭遇,才在此时显出男子汉的气度:“尔妇既我乡,便可会路歧。”“乡”通“享”,“会路歧”指分手。这两句意谓:你的妻子既然为我所占有,那么我愿意与她分手。这一层次记健儿的对话,反映了他在战乱时所丧失的人性,在“故夫”妻面前有所恢复。第四层次四句又引出诗中最后一个人物“商山妇”,即“健儿”之“故妻”。“商山妇”见到“健儿”亦悲喜交集,喜的是见到了分别“十余载”的“故夫”,悲的是他又有了“新妇”,不禁啼哭着责怪说:“本执君箕帚,弃我忽如遗。”前句“执箕帚”语出《国语》,指做妻子的。后句埋怨丈夫把自己遗弃,其中又有对故夫的眷恋。其啼哭之语反映出她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女性。诗写“故夫”妻重在写其容貌,而写“商山妇”重在写其语言,各尽其妙。第三部分八句写两对夫妻意外相逢后的喜剧性结局,与开头部分一样采用比兴之体予以表现,显得生动形象,情趣盎然。开头以植物比兴,结尾则以动物比兴,异曲同工。“黄雀从乌飞,比翼长参差”:“黄雀”比妻子,“乌”即乌鸦,比丈夫。“比翼”有白居易《长恨歌》:“在天愿为比翼鸟”之意,形容夫妻相随;“参差”写其展翅时一高一低之状,写得甚为细致。这是比喻正常的夫妻生活。但由于客观原因,却出现“雄飞占新巢”即丈夫与故妻分别而有“新妇”之事。“雌伏思旧枝”喻妻子虽有新家却总是怀念旧家。“两雄相顾诧,各自还其雌”,是写两位丈夫把现在的妻子互相交换而恢复原来夫妻关系,“相顾诧”的细节写其发现“故妻”在对方身边时的惊讶之态。“雌雄一时合,双泪沾裳衣”,是描写“故夫”与“故妻”破镜重圆后感慨万端的情景,悲剧终以“喜剧”结束,故“双泪”洒既悲且喜。这两对夫妻能以“大团圆”结束人生悲剧实属幸运者,但天下因战乱而夫妻各一方者尚有万千,他们的最后命运又如何呢?诗留给人的联想是深长的。

这个故事,堪称千古奇闻,但“奇”即偶然性中自有其必然性,它是清初战乱所造成的无数家庭离散之现实的典型反映。本诗的妙处,亦在于诗人并非简单地记录此事始末,而是采用艺术手法使之诗意化,将两对夫妻之间的悲喜剧,深化为一幕亦悲亦喜、似喜实悲的社会剧,这显然是继承了汉乐府“感于哀乐,缘事而发(《汉书·艺文志》)的传统,突出了诗歌的社会认识价值。故沈德潜评之曰:“状古来未有情事,以比兴体出之,作汉人乐府读可也。”(《清诗别裁集》卷三)至于诗的艺术价值,则叶矫然的话可为确评:“奇事奇情,古意翩跹,当与《孔雀东南飞》并传千古。”(《龙性堂诗话》初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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