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北道上·陈三立
晶砾新驰道,晴霆叠马蹄。
屋阴衔柳浪,裾色润瓜畦。
诣客能相避,偷闲亦自迷。
归栖枝上鹊,为我尽情啼。
光绪三十二年(1906),时陈三立寓居江宁,虽然党禁已解,开复原官,但诗人早已看透官场的黑暗腐败,韬晦不复出,肆力为诗。近人评陈三立诗,多称其莽苍排奡之意态以及生辣晦涩的笔法,像这样“真气磅礴,不假雕饰,自然语妙天下”(狄葆贤《平等阁诗话》)的作品,在《散原精舍诗》中还是不多见的。
起两句点题。城北新筑的道路,细砂在阳光下闪烁晶光,车马奔驰,蹄声急骤,如晴日的雷霆,訇然响起。两句是典型的宋诗句法,求生求新,力避浅俗。以雷声喻车声,于古书中常见,如汉司马相如《长门赋》:“雷殷殷而响起兮,声象君之车音。”而本诗以“霆”字换“雷”字,上加一“晴”字,便为前人所未道。不言车声而言马蹄声,再以一“叠”字形容之,突出诗人在车中的感受,全句便觉精警。
“屋阴衔柳浪,裾色润瓜畦”,两句写景绝妙。千锤百炼之后,妙造自然,如黄庭坚称赞杜甫到夔州后古律诗“简易而大巧出焉”,“更无斧凿痕,乃为佳耳”(《寄王观复书》)望屋背后是成行成林的柳树,低垂的枝叶,随风摆动,如波浪般起伏。“柳浪”,亦古诗词中常语,王维辋川别墅有“柳浪”胜景,宋代杭州西湖“柳浪闻莺”为十景之一。城北道旁的房屋、柳树,如图画般一层层绘出。下句写屋外的瓜地,一行行畦垄,碧绿的瓜叶藤蔓,而行在其中的人,青青的襟裾,仿佛在润泽着这瓜田似的。古诗词中每以青袍之色与青草连喻,如北周庾信《哀江南赋》:“青袍如草,白马如练。”《古诗》:“穆穆清风至,吹我罗裳裾。青袍似春草,草长条风舒。”而本诗中不言草而言瓜,不言“如”、“似”而言“润”,则是所谓死典活用,不见因袭之迹。二句中以“衔”字“润”字为诗眼,一字妥贴,便境界全出了。
颈联二语,返虚入浑,轻描淡写,全不着痕迹。前四句用力特写,已臻极致,必须在此转换笔势,从另一角度落墨。“诣客能相避”,非至真至闲之人不能作此语。陈三立此时不独避世,兼且避人了。客有雅俗之别,生熟之分。陈与义诗云:“俗子令我病,纷然来座隅。贤士费怀思,不受折简呼。”(《书怀示友》)来访的客人能称意者毕竟是不多的,如杜甫所云“眼前无俗物”实在难得。晴日出游城北,避开访客,亦一快事。上句实是衬语,“偷闲亦自迷”,才真正表现出诗人此时的心境。世间谁个不愿“偷闲”,然偷闲者“自迷”的恐怕不多。为何事而自迷?为何情而自迷?惘惘情怀,实际上是无法消释的。作者在《后园携家人晚步》诗中亦云:“牵衣蹑履间,偷闲特自幸。”“自迷”与“自幸”,亦二而一,一而二耳。
收处写枝上归鹊,如解人意,为我而尽情啼唤。暗用韩愈《赠同游》诗“无心花里鸟,更与尽情啼”意。偷闲不易,入暮时更流连忘返了。陈三立诗结句每镵刻深远,如此诗之平易者殊不多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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