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亡姬(十二首选二)·厉鹗
无端风信到梅边,谁道蛾眉不复全。
双桨来时人似玉,一奁空去月如烟。
第三自比青溪妹,最小相逢白石仙。
十二碧栏重倚遍,那堪肠断数华年。
其二
旧隐南湖渌水旁,稳双栖处转思量。
收灯门巷忺微雨,汲井帘栊泥早凉。
故扇也应尘漠漠,遗钿何在月苍苍。
当时见惯惊鸿影,才隔重泉便渺茫。
厉鹗是清代康、乾年间的杭州名士,为浙派诗和浙派词的主要作家,主盟江南文坛数十年。他虽曾中过举人,但家境并不富裕,他的夫人蒋氏又凶悍刁蛮,所以心情也总有些郁郁寡欢。当他四十多岁的时候,经友人沈幼牧介绍,认识了十七岁的少女朱满娘。两人年龄虽有些悬殊,但一爱其端庄秀丽,一慕其人品才学,遂结为伉俪。自从有了满娘相伴之后,厉鹗的生活充满了乐趣。满娘除女工之外,还“喜近笔砚,影拓书格,略有楷法”。厉鹗教授她唐人绝句二百余首,“背诵皆上口,颇识其意”。每当厉鹗烦闷忧愁之时,满娘缓声朗诵,有如吹竹弹丝一般悦耳。厉鹗身体虚弱,疾病缠身,满娘尽心服侍,精心照顾。然而七年之后,满娘忽染急病,医治不当,沉绵半年,泊然而化。厉鹗悲痛之情可想而知,“悲逝者之不作,伤老境之无悰”(以上引文均见厉鹗悼亡姬诗序)。他将伤悼之情凝结在了十二首悼亡诗中,这里选录的是第一首和最后一首。
我们先看第一首。开头两句“无端风信到梅边,谁道蛾眉不复全”,对满娘的不幸病逝表示了极度的哀伤。满娘于正月初三溘然而逝,这正是梅花将要绽放的时节。按古代的说法,一年有二十四番花信风,什么时候开什么花,就有相应的信风吹来。“无端”二字流露了诗人怨憎怅惘的心情,因为似乎正是这将到梅边的风信夺走了满娘的生命。“谁道”二字含有突兀、惋惜之意,二十四岁毕竟是太年轻了,这应当是刚刚步入人生最美妙的年龄,然而,婉转动人的蛾眉却再也无法见到了。
“双桨来时人似玉,一奁空去月如烟”,次联用对比的手法回顾了满娘新娶之时的姣好和如今寂寞茫然的感受。厉鹗在这组诗的序中曾说:“以以中秋之夕,舟迎于碧浪湖口,同载而归”,因此,诗中称“双桨来时”。试想在八月十五一轮圆月的银辉之下,碧浪湖清彻的秋水有如珠玉点点、碎银片片,一叶小舟载着玉人般的满娘和兴致盎然的厉鹗,这该是多么令人心醉的情景啊!但是,仅仅七年之后,满娘便撒手人寰,长眠于九泉之下。过去美好的岁月如今像月光下的烟云,留下一片空虚和冷寂。
“第三自比青溪妹,最小相逢白石仙”,这两句运用神话传说想像满娘死后成仙遇神的情景。《搜神记》卷五载有广陵蒋子文的故事,说他汉末为秣陵尉,“逐贼至钟山下,贼击伤额,因解绶缚之,有顷遂死。”死后屡屡显灵,吴主孙权封他为中都侯,在钟山建立庙堂。《异苑》称“青溪小姑,蒋侯第三妹也”。乐府《神弦歌曲》第六曲即为《青溪小姑曲》。诗人把满娘比作青溪妹,意谓她已经成仙。《列仙传》中有神仙白石先生的故事,说他“就白石山居,常煮白石为粮”。乐府《神弦歌曲》第十一曲即为《白石郎曲》,曲曰:“白石郎,临江居,前导江伯后从鱼。”此二句是诗人于人去无奈之余,希望满娘能与白石仙人相逢,生活在仙境之中。
最后两句“十二碧栏重倚遍,那堪肠断数华年”,抒发了诗人对满娘深深的思念。当年满娘曾凭栏远眺,如今人去楼空,诗人倚在这些栏杆之上,不禁又回想起了那美好的时光。然而再也见不到满娘的音容笑貌了,遍倚栏杆,只能使自己痛苦肠断。虽然上二句有美好的想像聊可慰藉,但回到此情此景,仍令诗人难以忍受。对满娘怀念思慕的心情跃然纸上。
我们再来看最后一首。开头两句“旧隐南湖渌水旁,稳双栖处转思量”,写朱满娘由湖州嫁到了杭州,与厉鹗结为伴侣。南湖在浙江省湖州、嘉兴一带,碧浪湖是南湖的一部分。满娘自幼就生活在碧浪湖畔,山青水秀,绿波荡漾,养育了这位风姿秀美的少女。嫁给厉鹗之后,双栖双飞,幸福美满。但是自从满娘辞世之后,只留下厉鹗一人沉浸于怀念追忆之中。那无穷无尽的哀思缠绕着厉鹗,使他内心难以平静。
“收灯门巷忺微雨,汲井帘栊泥早凉”,这两句回忆满娘在世时操持家务、辛勤劳作的情形。门外飘起了细雨,令人适意舒畅。将灯收回室内,静静地听着雨珠落地的声响。亲自到井台去汲水,又用纸将窗子糊好,以防凉气袭人。“帘栊”指窗子,“泥”指用纸糊窗。陆游《老学庵笔记》八:“蜀人又谓糊窗曰泥窗。花蕊夫人《宫词》云:‘红锦泥窗绕四廊。’”这些情景非常富有生活气息,映衬出满娘生气勃勃、热爱生活的精神面貌和旺盛的生命力。
“故扇也应尘漠漠,遗钿何在月苍苍”,这两句陡然急转,表现了诗人在满娘去世之后的落寞心境。满娘曾使用过的团扇仍然搁置在旧处,因为没人再去动它,上面落满了灰尘。满娘曾佩戴过的首饰也静静地弃置于一旁,月色显得那样冷漠苍凉。睹物思人,内心的悲痛伤悼越发不可抑制。
最后两句“当时见惯惊鸿影,才隔重泉便渺茫”,抒写了幽明不能相通,人死不得复生的怨恨怅惘。“惊鸿”一词出自曹植《洛神赋》:“其(洛神)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以惊飞的鸿雁之态,形容体态轻盈,后专指美人。陆游《沈园》诗:“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用惊鸿来喻指他旧时的情人唐婉。厉鹗化用陆游的诗意,把满娘比作惊鸿,可见满娘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有多么重要。就是这样一位每天相见的“惊鸿”,突然之间离开了人间,这对诗人是无法接受的。然而,人世冥间不能相通,美丽动人的惊鸿之影再也不能相见了,诗人感到眼前是一片渺茫。
这两首悼亡诗写得情真意切,具有摇人心旌的艺术感染力,并且透露出厉鹗对一位普通女子的尊敬和爱慕,摆脱了封建文人士大夫的迂腐古板,因此也就更加难能可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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