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韵答王司寇阮亭先生见赠·蒲松龄
志异书成共笑之,布袍萧索鬓如丝。
十年颇得黄州梦,冷雨寒灯夜话时。
蒲松龄早岁即有文名,但屡试不第,为了谋生,到淄川西铺缙绅毕有际府中“坐馆”。教书之余,搜奇索异,写成《聊斋志异》。当时文坛领袖王士禛为父母迁葬事回故乡新城,顺道来毕家作客,得知此书,秉烛夜读,赞赏不已,在卷后题诗曰:
姑妄言之姑听之,豆棚瓜架雨如丝。
料应厌作人间语,爱听秋坟鬼唱时。
蒲松龄读诗后,深感王士禛是他一生中难得的知音,便和诗酬答。和诗,即作诗与别人相唱和,大致有不限定和韵与限定和韵两种方式。蒲松龄采用的是后者,即“次韵”,依照所和诗中的韵及其用韵的先后次序写的。王士禛上述题诗韵脚依次为“之”、“丝”、“时”三字,蒲松龄的和诗韵脚亦依次用这三个字。
王士禛头两句诗大意说,《聊斋志异》这部书是在瓜棚豆架之下谈狐说鬼,内容是“姑妄言之姑听之”的荒诞离奇的故事。蒲松龄和诗于是这样写道:“志异书成共笑之”。正因为《聊斋志异》写的都是荒诞不经的狐鬼故事,所以人们“共笑之”,以为仅是一部供人茶余酒后闲聊消遣的玩艺儿,而觉得可笑。更为世人所“共笑”者,是写这种书的作者,大概吃饱饭闲得无聊吧?
在当时,蒲松龄写作《聊斋》,以正统自居的文人都嗤之以鼻,不屑一顾。就连好友张笃庆也不能理解他,认为他的这种创作是“谈空”、“说鬼”,影响举业(科举)的上进,劝他终止这种无益的劳动。长期来,蒲松龄的心情是寂寞的。“布袍萧索鬓有丝”,诗人在世人的嘲笑声中,展示出一幅自我肖像:书是写成了,自己依然一介布衣,穿着布袍,景况萧索,双鬓须发都变成银丝了!干这样的“傻事”,又怎怪世人不“共笑之”?
然而,谁能想到,我蒲松龄这部倾注毕生精力的作品如今竟蒙一位大人先生见赏,亦足慰平生矣!王士禛赠诗后两句说:“料应厌作人间语,爱听秋坟鬼唱时”,这位文坛巨子看出《聊斋》真正的价值,他说:料想书的作者(指蒲松龄)当是看透了现实社会的黑暗,因而“厌作人间语”吧,看来此人颇有点像唐代怀才不遇的诗人李贺那样爱听那“秋坟鬼唱”呢!李贺《秋来》诗云:“思牵今夜肠应直,雨冷香魂吊书客。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王士禛借李贺故事隐隐约约点出《聊斋》是蒲松龄一生不遇的愤世之作。
人之相知,贵相知心,蒲松龄对王士禛自有一种知遇之感。因此他在和诗中带着几分自得地写道:“十年颇得黄州梦,冷雨寒灯夜话时。”王士禛在原唱中对蒲松龄的高度评价(把他比李贺),蒲松龄在和诗中不便直接提及,便巧妙地呼应王士禛原唱首句诗意。原来王士禛“姑妄言之姑听之”这句诗,暗用了苏东坡在黄州强人谈鬼时说的一句话。据《避暑录话》记载:“子瞻在黄州及岭表,每旦起,不招客相与语,则必出而访客;所与游者,亦不尽择,各随其人高下,谈谐放荡,不复为畛畦。有不能谈者,则强之说鬼。或辞无有,则曰姑妄言之。于是,闻者无不绝倒,皆尽欢而后去。”蒲松龄“十年颇得黄州梦”这句诗,话说得很轻松,又很有分寸,毫无一点自夸之意。大意是说,我写“聊斋”,只不过像苏东坡谪居黄州时那样,有喜欢听人说鬼的僻好罢了!“颇得”二字却又带有一点自豪的意味,这二字不仅表现自己在“搜奇索异”方面颇下了一番功夫,更有一种自得的神气,暗暗回报王诗的后两句,因为在世人“共笑之”的氛围中,有知友的理解和鼓励,我心中才感到一种成功的兴奋和快慰呀!
蒲松龄和诗的结句“冷雨寒窗夜话时”,告诉友人书中这些类似“黄州梦”的鬼故事,都是在冷雨寒灯之夜与人闲聊时收集起来的。据有关记载,距淄川西铺一里之外有柳泉(因泉旁有一棵亭亭如盖的百年柳树而得名),地处通往县城的交叉路口,南北东西来往过客都打这里经过。蒲松龄为搜集创作素材,便在柳树下铺下席子,准备好烟茶,行人过来,就留人家歇歇脚,谈谈各地见闻和听人说狐谈鬼,听罢,把有趣的就写出来,久之,积少成多,集成《聊斋》一书。和诗不实写这一过程,而是另行安排在一个“冷雨寒窗夜话”的氛围中。自然这种氛围更适合谈狐说鬼。同时也照应了上句“萧索”境况,传达出几分凄凉,暗示了他的创作生涯是在“冷雨寒窗”的家境和冷峻的社会现实中进行的,耐人寻味。
蒲松龄从柳泉“采风”到《聊斋》最后定稿,整整经过四十个寒暑,这首次韵之作正是他一生清苦的创作生涯的写照。据蒲松龄同邑人王培荀《乡园忆旧》说:“吾淄蒲柳泉《聊斋志异》未尽脱稿时,渔洋(即王士禛)每阅一篇寄还,按名再索,来往书札,余俱见之。亦点正一二字,颇觉改观。”后来,王士禛官至刑部尚书,位列九卿,仍然继续与蒲松龄交往。在当时“文以人传”的社会风气下,王士禛对《聊斋志异》的赏识,对蒲松龄坚持创作起了很大的鼓舞作用,对后来这部不朽著作的广泛流传也起了积极影响。蒲松龄很赞赏王士禛“虽有台阁地位,无改名士风流”的风度,的确,这在封建士大夫中是难能可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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