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真解事,等闲吹遍,无数短长亭。一星星是恨,直送春归,替了落花声。凭阑极目,荡春波、万种春情。应笑人、舂粮几许,便要数征程。
冥冥。车轮落日,散绮余霞,渐都迷幻景。问收向、红窗画箧,可算飘零?相逢只有浮云好,奈蓬莱东指,弱水盈盈。休更惜,秋风吹老莼羹。
-----周济
这篇杨花词,“怨断之中,豪宕不减”(谭献《箧中词》评),以健笔壮语写柔情幽恨,显示了作者擅长的深微比兴与开阔手段,也示现了看似微不足道的点点杨花的独特存在方式与不可替代的生命价值。
起句写春风,便为杨花的出场有力地铺垫蓄势。“春风真解事,等闲吹遍,无数短长亭”,将宋人“春风不解禁杨花,濛濛乱扑行人面”(晏殊《踏莎行》)的名句,一笔掉转。谁说春风不懂事?作者郑重分明地断言,春风实在是解事知情的,在不经意之间,已经吹遍了人世的“无数短长亭”!短亭、长亭,指古代官路上的驿亭。“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李白《菩萨蛮》),这里的“无数短长亭”便暗示了芳草绿遍天涯的春之归路,自然引出下文的惜春别感。“一星星是恨”,扣合杨花飘落的繁密轻微之状,星星点点,已经饱含着伤春伤别的幽恨;紧接着,笔底翻出新意:“直送春归,替了落花声。”这就脱出凄然欲绝的感伤格调,写出杨花默默从事的一种奉献:它无计留春,却始终如一地伴春、送春,直送到千里万里的春归处;它是无声无息地谱写着的绵长春思,它是结束了风里落花声的最后一场花雨。“凭阑极目,荡春波、万种春情”,词人以自己的灵知与悟性,极目神驰,独赏杨花,看它漾起一片春潮,挟带着万种风情、五内缠绵,向着天边涌去。这首咏叹调跳荡有力的主旋律里所寄托的情愫,有惊奇、有赞赏、有怀恋、有叹惋,还要加上作者为杨花感到的一份自豪:“应笑人、舂粮几许,便要数征程。”《庄子·逍遥游》谓世俗之人“适百里者宿舂粮”,短近途程也要隔宿舂粮捣粟,忙碌准备一番,杨花生命中的漫长征路、迥远历程,又岂是世人所能梦想、所可比拟!
不同于辞枝委地、残红狼藉的百卉千花,杨花的生命史是独特的。它迎接着自己的命运,飘零便是命运;它寻觅着自己的知音,浮云才是知音。词的下片,申足余意,转入杨花归宿的叹咏。先铺写自然环境,那是日暮途远的苍茫景象,迷离变幻,悲凉却自明丽,落日浑圆、余霞散绮的背景上,杨花继续飘荡。也许会偶然地随风散进红窗绣阁,被闺秀收向画箧、被妙手写入丹青(此暗用宋姜夔《疏影》咏梅笔意:“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这样的收梢结局,能否算是走完了自己的飘零命运?疑问的语气,反映了对这种归宿的摒弃。“相逢只有浮云好,奈蓬莱东指,弱水盈盈”,只有那自由自在的浮云,方堪为侣,飞向东海上蓬莱神山,是另一种归程的抉择。看来这种向往也是渺茫的,《山海经》所载传说中的昆仑神山,不就被弱水环绕隔绝!那“弱水”连鸿毛也浮不起来,又如何能随心渡越?“相逢”三句,寓托着望洋兴叹的无奈,但却掩没不了语意中蕴含的“浮云柳絮无根蒂,天地阔远随飞扬”(韩愈《听颖师弹琴》)的那份情志。“豪宕不减”仍然是贯串前后的基调。“休更惜,秋风吹老莼羹”,借用张翰见秋风而思吴中菰菜莼羹事,是旁衬笔墨,其辞若有憾焉,对旧时文人欣赏的隐逸乡土的生活归宿表示了保留态度,构成了全词的含蓄尾声。春去秋来,转眼便到秋风萧瑟吹老江莼之时。“飞絮钟情独殿春”(陆游《暮春》),殿春的多情柳絮,纵使飘零沦落,也终强过徒被秋风吹老的莼菜,大可不必自怜弱质、自伤迟暮。
“春风真解事”,起句渐引,妙在笔未到而气已吞;“秋风吹老莼羹”,收句宕开,妙在言虽止而意无尽。而春风远飏的柳絮与秋风吹老的江莼,首尾相映,又恰好形成了比照鲜明的两重意象,令人回味,引人思索。“似花还似非花”(苏轼《水龙吟》)的无根无绊的微物,被词人谱入新篇,翻出妙意,写出活力,呈现独特的个性风貌。在历来咏絮的络绎名章里,这一阕《渡江云》,也许可算得情有独钟的殿军佳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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