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嘉峪关感赋四首(其一)·林则徐
严关百尺界天西,万里征人驻马蹄。
飞阁遥连秦树直,缭垣斜压陇云低。
天山巉削摩肩立,瀚海苍茫入望迷。
谁道崤函千古险?回看只见一丸泥。
以销烟和反侵略炮火拉开中国近代历史帏幕的林则徐,尽管威震东南海疆,令当前的侵略者无可奈何,但他自身却又无奈于背后朝廷的畏葸怯儒。于是一八四○年九月被革职问罪,一八四一年六月被充军伊犁。经过途程漫漫的跋涉,次年十月抵达嘉峪关。面对这依山而建、居高凭险的西北要塞,激荡着东南烽火的老将胸襟,顿然更加壮阔起来。同题之下,挥洒出四篇“风格高壮”的七律。这是第一首。
四首诗侧重点各自不同。二、三两首着重于同嘉峪关相联系的历史内涵的延展;第四首抒发“我来别有征途感,不为衰龄盼赐环”的牢落抑塞之情和时局家国之忧。而这第一首则完全以嘉峪关本身为观照对象,描绘雄伟壮阔的自然形胜。
诗家无论怎样写景,都须从一定的视点出发。许多诗往往通过视点的转换,展示不同的景致或侧面。如王维著名的《使至塞上》一诗中,“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与“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视点就不同。这样做,是为了写出景致的丰富多姿,以避免枯窘单一。但这首诗的特点,却恰恰在于从同一视点上,写出对象雄伟壮阔的丰富性来。全诗唯一的立足点,乃在“万里征人驻马蹄”一句。首句“严关百尺界天西”,以突兀峭拔之笔,开篇即推出挺耸雄奇的主体对象。“界”字极有力度地点出其作为通向西北关隘的险要位置。不仅如此,这一句还具有两重含意:一是说明“驻马蹄”的原因——“万里征人”被百尺“严关”的险峻所吸引;二是说明“驻马蹄”的位置——在百尺“严关”之上。后者尤其重要,因为它规定了全诗的艺术视点。视野的开阔辽远,以及所由体现出的雄奇浑莽的艺术风格,都是由此决定的。
但视点相同,并不等于视角相同。“严关百尺”之上,确定了耸出群峰之上的“高”视点。而立足于此,却可以有三百六十度的视角范围。作者驻足“严关”,四方周流。“飞阁遥连秦树直”,那是回首来路的远景:脚下严关的楼阁遥遥连接于古秦中地区直立的树木。这里同时写出作者视线向来路渐伸的动态,对那马蹄踏过的途程似表现出诀别之际的几缕眷顾之情。“缭垣斜压陇云低”则是近景的铺展:同严关相连而回旋盘绕于峰峦之上的万里长城压低了陇地的云烟。“斜压”两字极传神,一方面写出了作者的视角的转换,视线从前句向秦地的纵向平伸转为向周围山势、城垣、云烟等环境的横向俯视;另一方面又写出了周围环境的三重层次:“云烟”被“缭垣”“斜压”,是句面上的两重层次,而“严关”又高出“缭垣”,是句外的第三层。“云烟”、“缭垣”逐层烘托了“严关”之高,暗中逆挽首句的“百尺”两字。
如果说颔联两句的视角转换主要表现于同一方向上的俯仰之间的话,那么颈联则是一百八十度的方向改变了。作者转过身来,目光向前路驰骋,变得更纵深辽远。他仿佛看到,高峻的天山群峰耸拔,似同脚下的严关比肩而立,横亘的瀚海大漠浑阔苍莽,无边无际,令人迷惘。这当然是“视通万里”的想像之笔。之所以这样去写,从全诗的主要对象而言,高耸的嘉峪关雄视千里,乃在比衬之中,写出嘉峪关横扼西北通衢的险要,诗境更为阔大雄浑。从作者自身而言,那正是他被充军的地方。虽久闻“天山”、“瀚海”之名,终为未历之境,前路该如何呢?一个“迷”字当含有这重人之常情的疑虑。而且,自己充军的前景不也同样凄迷吗?这又是深入一层的意蕴。
颔、颈两联同一视点上不同视角方向的着笔,主要从首句“界天西”的“界”字出发,表现为以嘉峪关为界的内、外两个方向的展开,在雄峻阔大之中显出这座西北边关的险要。而天下险关素称“函谷”为最。但函谷关乃狭小逼仄之险,“一丸泥”即可堵塞,以嘉峪关返观函谷关,两者迥然不同。末联“谁道崤函千古险,回看只见一丸泥”,用函谷关的狭仄,反衬嘉峪关的雄壮阔大。
天下名隘险关不只函谷。之所以标举函谷作为反衬,其意遥深。雄壮阔大不只是全诗的境界与风格,而且是作者胸襟气度的展示。抵抗侵略而横遭贬谪的打击下,虽有不平的抑塞愤懑,但他并不像那些心胸狭小者一样,就此颓放潦倒。他对抵抗侵略的正义性有充分的自信,因而心胸仍是那样阔大,气势依然如此雄壮。唯其如此,嘉峪关才能够成为他意趣感通的审美对象,诗境才显得极为苍莽辽远。那“一丸泥”的轻蔑反衬,所突出的同时是一个爱国老将的人格。而豪气雄迈的百尺“严关”,在诗思审美移情的多重渗透下,也就具有了诗人主体形象的象征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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