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张若晞 【本书体例】
【原文】:
浩浩昊天(1),不骏其德(2)。降丧饥馑(3),斩伐四国(4)。旻天疾威(5),弗虑弗图(6)。舍彼有罪(7),既伏其辜(8)。若此无罪,沦胥以铺(9)。
周宗既灭(10),靡所止戾(11)。正大夫离居(12),莫知我勩(13)。三事大夫(14),莫肯夙夜(15)。邦君诸侯(16),莫肯朝夕(17)。庶日式臧(18),覆出为恶(19)。
如何昊天!辟言不信(20)。如彼行迈(21),则靡所臻(22)。凡百君子(23),各敬尔身(24)。胡不相畏,不畏于天(25)?
戎成不退(26),饥成不遂(27)。曾我御(28),憯憯日瘁(29)。凡百君子,莫肯用讯(30)。听言则答(31),谮言则退(32)。
哀哉不能言,匪舌是出(33),维躬是瘁(34)。哿矣能言(35),巧言如流(36),俾躬处休(37)。
维曰于仕(38),孔棘且殆(39)。云不可使(40),得罪于天子。亦云可使,怨及朋友。
谓尔迁于王都(41),日予未有室家(42)。鼠思泣血(43),无言不疾。昔尔出居,谁从作尔室?
【鉴赏】:
关于本诗的写作年代和题旨聚讼纷纭,莫衷一是。有认为是刺周厉王的,亦有认为是周平王东迁后,大臣痛定思痛,回首往事以作惩戒的。对主张“刺厉王”说者,清方玉润在《诗经原始》中作了有力的驳诘:“此诗不惟非东迁后诗,且西京未破之作,故望诸臣迁归王都。若西京已破,王室东迁,则勤王又自有人,岂待御相招?且其立言,别是一番建功立业气象,断不作‘鼠思泣血’等语。曰‘周宗既灭’者,周之宗室远去绝迹,不来相依耳,非宗周王国为人所灭也。”而主张东周诗者,则是拘泥“周宗既灭”、“谓尔迁于王都”等语以立论。其实不惟误解了这两句诗的含意,也很难自圆其说。问题出在对几个关键性词语的理解上。“周宗既灭”之“既”,一可当“尽”讲,亦可当“即”解。此诗中是作“即使”、“若是”之义,系假设之辞,是作者无限忧虑之辞。全句“周宗即灭”实是“危言”以“耸听”的。“灭”,一作“灭亡”讲,也可解做“散失”、“绝迹”、“分离”。而“谓尔迁于王都”之“迁”,除当“迁移”讲外,在此解作“还”意。胡承珙《毛诗后笺》:“盖迁者移徙之名,其先自王都而出固可谓之迁,其自他处而还亦可谓之迁。《曲礼》坐而迁屦。注云,迁或为还。是迁字与还字亦通也。”另外,若说西周已灭了,东周也是周,它还是“宗周”,依然存在,不能说灭。假若已灭,又何言还?亦断无还于不复存在的旧都之理。基于上述的理解,结合诗文所述,我们以为,断为西周末年、镐都沦陷前夕的作品,较符合实际情况。
还要指出,此诗文不对题。题目几与内容无涉。什么叫《雨无正》呢?《小序》以为:“雨,自上下者也。众多如雨,而非所以为政也。”意思是说,本诗讽刺周王政令多如雨,因而不得人心。虽牵强附会,却也有道理。另外还有认为,“无正”,两字训为“芜政”。朱熹《诗集传》引北宋刘安世的话说:“尝读《韩诗》,有《雨无极》篇。……其诗之文则比《毛诗》篇首多‘雨无其极,伤我稼穑’八字。”因而认定此篇应题作《雨无极》才足。对此,我们不必强论,亦不必深论。细绎诗意,可知这首诗是一位侍御近臣讽刺幽王昏庸、群臣误国的诗。
周幽王是西周末年的一个暴君。他荒淫昏庸,宠爱褒姒,烽火戏诸侯,不讲信义。致使国势日颓,外族入侵,天灾屡降,民不聊生。他又要废太子宜臼,一意孤行,强立褒姒之子伯服为太子。这样宜臼之舅氏申侯便勾结犬戎,竟攻杀幽王于骊山之下,自此西周灭亡。本诗即是在西周将灭亡、王朝大势已去,难以挽救之际,一位具有清醒头脑的幽王近臣,因痛感大厦将倾、国事艰危而发出的忧患之吟。诗中揭露了君王暴虐,刑罚不平,政治黑暗,时局混乱,特别是对君昏臣佞,不恤国事的行为进行了直言斥责,显示了作者忧国忧时之情和大义凛然之慨。
全诗共七章。
第一章由怨天到斥责周王苛虐昏庸,赏罚不公。周统治者敬天思想极为严重。这里的“天”便是宇宙的最高主宰。而天子则是代天行令的人,因而也就具有至高无上的权威。诗歌从“浩浩昊天”写起,说它反复无常,不能常施恩德,福泽天下,甚至“降丧饥馑”,祸害人民。明处是写上天,暗中影射人间。作者予头所向,直斥暴虐无道的周幽王。他不但外事征伐,内肆暴虐,且不思反悔,改过自新。更让人气愤和不能容忍的是,他变乱法度,刑罚无道。有罪的人被轻易放过,并包庇他们的罪状;无罪忠良,反遭冤诬,陷入牢笼而备受磨难。“若此无罪,沦胥以铺”,是代人民鸣冤,从人心之不平,见出社会的败乱。在此,诗人痛心疾首,直斥其事,于惊呼不平中显出其忧思愤郁之情。
第二章,写朝廷内部人心涣散,痛斥“邦君诸侯”逃避自全。在此诗人首先向大家提出了一个十分尖锐的问题:“周宗既灭,靡所止戾”。两句意谓周国若是灭亡,大家也必将无处安身而随之遭殃。但在此国家危难、人民流离失所之际,而执政的“正大夫离居”,置朝廷、百姓于不顾;“三事大夫”虽人在朝廷,但不肯日夜为国操劳。“邦君诸侯”更是“莫肯朝夕”,为国分忧。在国运维艰之时,人们本指望幽王幡然醒悟,任用忠贤,谁料他反而变本加厉,恣肆暴虐。而那些大小百官更是叛逃离散,只顾全躯保命,谁也不挂怀于国计民生。诗人在此描绘出西周江河日下、落花流水似的无可挽回的覆亡之运,从一派衰败景象中,更衬托出诗人悲天悯人、忧虐焦灼之情。
第三章,揭露“凡百君子”也为非作歹,只为门户私计。诗人仍从问天开始,用语较为隐约:“如何昊天!辟言不信?”在国家将亡之际,乱臣贼子也跟着趁火打劫,残害人民。没有规矩,难成方圆。上有昏君,下有奸佞,国家怎能不误入歧途?作者比喻道,这就象人行路一样,漫无目的,走投无路,哪有到达终点的时候?作者进而愤然质问那些自命不凡的“君子”们:为什么在国难当头的时候,不但不思国救,而且不守法度,擅离职守?为什么不知互相敬畏,也不畏于天神?言下这意是显而易见的。诗人谏阻他们要“敬身畏天”,改弦易辙,不要继续为恶而不知戒惧了。
第四章,自述为外患内灾而忧劳成疾,责怨群臣百官不肯进言,周王亦拒绝忠谏。兵祸连年,灾荒不断,达官贵人如鸟兽散;只有我御之臣,忧劳独深而“憯憯日瘁”。此处写出唯有诗人效忠王室,忧国忧民,愈见出大厦将倾之时,国无栋梁之材。而“凡百君子”都“莫肯用讯”,行路其君,传舍其国。国王依然故我,执迷不悟,喜听谀词,对佞小赏以高官;恶闻忠言,对忠贤严词斥废。如此朝政,哪有希望可言?
第五章,是讽刺能言佞臣的巧言如流。幽王堵塞言路,拒绝忠谏,因而给奸佞之徒造成可乘之机。他们迎合君王,投其所好,阿谀奉承,窃取利禄,这一切使人愤怨难平。所以此章开首就写出了诗人的难言之痛:“哀哉不能言”,不是口舌有病,而是忧思深重,顾忌多端,致使“维躬是瘁”。面对奸佞之徒,巧舌如簧,摇唇鼓舌,蛊惑君王,扰乱朝纲,诗人怎能不满怀苦衷呢?朱熹对此曾慨叹道:“盖乱世昏主,恶忠直而好谀佞类如此,诗人所以深以之也”(《诗集传》)。
第六章,“又代在朝诸臣自解,言出仕之难,进退有咎”(陈子展《诗经直解》)。方今天下动乱,国运倾覆之际,作者深感处于乱朝忠执国事是左右为难,进退维谷。开笔说,大家认为当官可以解除国之忧患,但实际上这只是一种令人感伤的空想。因为,“云不可使”,便要“得罪于天子”。幽王要胡作非为,又昏庸不察,你无可奈何;假如你说坏事“可使”,那么就会“怨及朋友”,受到忠直友朋的责难。仕途也太艰险可怕了。诗人忧时患难之念,矛盾痛苦之情跃然纸上。
第七章,是痛切诘责离居诸臣的不思报国,并吁请外出者“迁于王都”。在国难方炽之时,那些执掌国柄者落荒而逃;在动乱稍定之时,又不肯迁回王都。其理由是“曰予未有室家”。诗人于此“鼠思泣血”地吁请并劝说外出者尽早还都,重整朝纲,但他们却无言而不疾首,嫉恨于心。所以诗人不禁尖锐地质问道:“你们从前离京出居,狼狈逃窜,又是谁跟着你们去造房屋的呢?实际上,这些人是心有余悸,不敢也不愿返都谋议恢复,却用无家可归做借口罢了。诗人一句强有力的反诘,驳得他们理屈词穷。方玉润评:“末更望诸臣之来共匡君失,因诘责之,使穷于辞而无所遁,乃作诗本意”(《诗经原始》),说得极是。
这首诗的时代进步意义,是通过对西周末年复杂的社会矛盾的揭露表现出来的。这种揭露真实具体,又触及了本质,因而具有“诗史”的特质,给人以深切的历史感和凝重的质朴美。唯其如此,所以就弥足珍贵。
在艺术手法上,本诗有许多值得称道的地方。首先,起势宏壮,意境深远。诗的开头即以惊呼不平起势,造成一种笼罩全诗的强烈氛围,紧紧抓住读者心理,令人深思。诗人“既言昊天降丧饥馑,又言昊天疾威,而刑罚不平,借怨天以刺王”(陈子展《诗经直解》)。诗中既写天庭,又写下界,寥寥几笔,就勾勒出一幅西周末年社会动乱、岁饥民艰的衰亡图景,具有高度的概括力和丰富的蕴含。其次,发语酸楚而沉痛,感情激越而率直。诗人在国家面临倾覆之际,作为一个正直的有道者,自是痛心疾首,焦忧非常。发而为诗,言极沉痛,也怨怒不平。所以他态度激烈,直言不讳,指斥君王之无道,群臣之奸佞,表白自己独深之忧患,陈述身仕乱朝之进退两难,其态度之坦诚,情感之强烈,言辞之真切,忧患之深沉,不待文词之华丽精妙,即足以感动人心。其三,对比反衬,情理兼擅,语虽明晓,但寄托遥深。诗中叙事抒情,主要运用对比之法,使之形成鲜明对照。其写天之不德与人之遭难,有罪被拾与无罪含冤,奸佞显进与忠直遭斥,“邦君诸侯”与“曾我御”,有口难言与巧言如流,坏事“可使”与“不可使”等等,都是在对比中显明地表现出它的特定意义,而每一对比中无不蕴含着诗人深长的忧叹之情。特别是诗的四、五、六三章,专就自身的处境、心情与他人对比,可谓情理兼擅,寄托遥深。其中史实的叙述历历在目,愤怒之情思涌流笔下,千载之下,读来犹可使人想见其事其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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