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七里濑
一叶舟轻,双桨鸿惊。水天清、影湛波平。鱼翻藻鉴,鹭点烟汀。过沙溪急,霜溪冷,月溪明。
重重似画,曲曲如屏。算当年、虚老严陵。君臣一梦,今古空名。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
〔注〕 七里濑:又名七里滩、七里泷,在今浙江桐庐城南三十里处。两岸青山相对,江中水流湍急。
德国艺术理论家莱辛谈诗和画的差别时认为,诗是时间的艺术,适宜于表现在时间中持续的事物;画是空间的艺术,适宜于表现在空间中并列的事物。东坡这首小词,既描绘了静止的画面,又表现了画面的流动,将动和静、虚与实结合得如此巧妙,给人以诗情画意的美感享受。
神宗熙宁六年(1073)二月,在杭州任通判的苏轼,放棹富春江,由新城至桐庐。这一带景色很美,一叶小舟,荡着双桨,像惊飞的鸿雁一样,飞快地掠过水面。天空碧蓝,水色清明,山色天光,尽入江水,波平如镜。水中游鱼,清晰可数,不时跃出明镜般的水面;水边沙洲,白鹭点点,悠闲自得如超脱尘世的仙翁。词人用简练的笔墨,满怀深情地描绘了在同一空间并列的事物:水、天、小船、游鱼、白鹭,为我们展开了一幅形象生动、色彩鲜明的图画。紧接着,用一“过”字领下边的三句———“沙溪急,霜溪冷,月溪明”,使画面飞速地移动起来,高度简练概括地记录了沿途的景色和主观的感受。这儿,既是空间的转换,又是时间的推移,更是情绪的波动。船经沙滩,水流湍急,舟飞如箭,使人既高兴又紧张;早晨行船,两岸树木罩上了一层白霜,水面清冷,使人感到寒意料峭;夜晚降临,月亮升起,银白色的光辉洒满了山、树,江水泛着银波,波光莹莹,置身在这清凉透明的世界里,词人仿佛觉得自己的整个身心也晶莹透明起来。
以上是词的上半阕,写水。下半阕开头两句转换写山:“重重似画,曲曲如屏”:两岸连山,往纵深看则重重叠叠,如画景;从横列看则曲曲折折,如屏风。词写水则特详,写山则至简,章法变化,体现了在江上舟中观察景物近则精细远则粗略的特点。富春山水,夙享嘉誉,如南朝梁代吴均《与宋元思书》所说:“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奇山异水,天下独绝。水皆缥碧,千丈见底,游鱼细石,直视无碍。急湍甚箭,猛浪若奔。夹岸高山,皆生寒树,负势竞上,互相轩邈,争高直指,千百成峰。”与此词对看,更能体会东坡抒写之妙。富春江是东汉严光隐居的地方。严光是东汉光武帝刘秀的同学。刘秀当皇帝后,严光隐姓埋名,避而不见。刘秀打听到他的下落后,三次征召,才把他请到京城,授谏议大夫,并百般礼遇。“君臣一梦”,指光武帝与严光同床共卧事。但严光对富贵荣华坚辞不受,仍回到富春江钓鱼。对于严光的隐居,不少人称赞,但亦有人认为是沽名钓誉。唐代的韩偓《招隐》诗即写道:“时人未会严陵志,不钓鲈鱼只钓名。”东坡在此,也笑严光当年白白在此终老,只留下空名而已。唯有青山依旧,朝夕百态,在人心目。下半阕以山起,以山结,中间插入议论感慨,而以“虚老”粘上文,“但”字转下意,衔接自然。结尾用一“但”字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三个跳跃的短句,又与上半阕“沙溪急,霜溪冷,月溪明”遥相呼应。前面写水,后面写山,异曲同工,以景结情。人生的感慨,历史的沉思,都融化在一片流动闪烁、如诗如画的水光山色之中,隽永含蓄,韵味无穷。
苏东坡经常发出“人生如梦”的感慨,但他的感慨总是融化在对自然的永恒和美丽的礼赞之中,因而总是给人一种生动活泼的、生意盎然的美感。这就是为什么虽然某些评论家批评苏东坡消极、悲观,而人们仍然喜爱苏词的主要原因。人们从苏词中得到的,不是灰色的颓唐,而是绿色的欢欣。谓予不信,不妨将这首小词吟诵几遍,待走进富春江那“重重似画,曲曲如屏”的光洁灵秀的天地之中,难道不觉得肉体和灵魂都得到净化而升华到一种更高的境界之中吗?
让更多人喜爱诗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