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野词人多闲趣——读梁寅、陈继儒词
走进浓密的森林,会发现植物生长呈立体型结构。从低往高数起,有地衣、青苔、小草;中间有灌木丛、藤子;上边能见天日的是高大树木的树冠。只要扎根于地,各种植物,无论大小高矮,总有自己的生存空间。一些特别低矮的植物,虽然无法得到太阳的直接照射,但它会生成对光线特别敏感的深色枝叶,在阴暗的生长环境中也能进行正常的光合作用,从而完成自己的生命过程。
人类社会也如森林中的植物王国,有大小强弱之分,彼此在生存过程中,总是大有大的天地,强有强的战场,小有小的洞天,弱有弱的活法。相较而言,大者往往承载太多而太累,最终不堪重负;强者往往彼此相搏而过于残酷,结局常常是你死我活。倒是小者弱者,如洞中蚂蚁,地上小草,默默无闻,不与人争,远离是非名利,在天边地角餐风饮露,虽然清苦平淡,恐怕还容易保全天年。如陶渊明笔下避秦乱的平民,东西四散各找活路,有人倒还幸运地找到仙境一般的桃花源,而那些耀武扬威、征战沙场的将军和割据一方的诸侯,因其强大,必然首当其冲成为众矢之的,很快被历史的战车碾成粉末,消失得无影无踪。
元朝末年有位书生叫梁寅,江西人,世代务农,他贫而好学,希望金榜题名,弄个科举出身。但事与愿违,累试不第,后来干脆死了名利心,远离闹市,在石门山结庐授徒,在改朝换代的乱世,还过上安稳日子。
他有一阕《八声甘州》非常有趣:
记当年、波荡两鸳鸯,雌雄各分流。恨郎情似水,妾心如石,此恨难休。自古恩深沧海,富贵等云浮。何忍轻离别,翻爱为仇。君看江头枯树,纵春风虚过,根干仍留。且牵萝空谷,蓬户自绸缪。想秋胡、未忘故态,怕无金、相赠却怀羞。归来日,郎嗔妾忿,都合冰消雾收。
这阕词按作者小序中说,是写一个民间故事。说的是有一家夫妻俩,日子过得艰难,妻子唠唠叨叨埋怨丈夫没有本事,丈夫受不得这种闲气,于是愤然出走,走前对老婆发誓:挣不来富贵誓不回家。老婆也发誓说:没有你在家,我一个人也照样养家糊口。一转眼,十五年过去了,丈夫穷途末路含羞归来,妻子洁身自守,独理其家。夫妻相见,经过了十五年的岁月磨难,当初的“郎嗔妾忿”早已“冰消雾收”,二人重归“波荡两鸳鸯”的甜蜜家庭。
不知道这是不是梁寅借传说之名写自己的故事,因为他自己曾经苦苦追求功名,是后来才悟出“富贵等云浮”的。
他后来到石门山结庐而居,填了一阕《玉蝴蝶·闲居》,写得很闲适:
天付林塘幽趣,千章云木,三径风篁。虽道老来知足,也有难忘。旋移梅、要教当户,新插柳、须使依墙。更论量。水田种秫,辟圃栽桑。
荒凉。贫家有谁能顾,独怜巢燕,肯恋茅堂。客到衡门,且留煮茗对焚香。看如今、苍颜白发,又怎称、紫绶金章。太痴狂,人笑我拙,我笑人忙。
词中“三径”典出李善注的《昭明文选》,注释引《三辅决录》的记载,说汉代有位名叫蒋诩的名士隐居山林,在茅舍前竹林中开辟三条小道,专与另外两位隐士往来。后来陶渊明《归去来兮辞》有“三径就荒,松菊犹存”。用的就是此典,后人用“三径”代指隐士居住的山野。
词的上片描绘了一幅清幽的山水图,托出了一位老不知足的主人,这位主人家不是俗世的富贵不知足,而是山野林泉的美不知足,本来已经居住在“天付林塘幽趣,千章云木,三径风篁”的天造美景之中,还嫌不足,一会儿要移梅,一会儿要插柳,还要种秫,还要栽桑;这些举动使我们想到辛弃疾的《沁园春·带湖新居将成》,词中有“东冈更葺茅斋。好都把轩窗临水开。要小舟行钓,先应种柳;疏篱护竹,莫碍观梅。秋菊堪餐,春兰可佩,留待先生手自栽”。辛弃疾是力主抗金、收复中原的猛将,与南宋保守求和的政治主流有明显分歧,所以他很不被重用,有时甚至赋闲。这阕《沁园春》是他任江西安抚使时,在带湖边建了一所宅院,以备退隐之用。新房将成,辛弃疾借此抒发欲进无路,欲退不能的苦恼,希望有朝一日退养林泉,安享观梅行钓、餐菊佩兰的清闲。
梁寅的词章和闲趣,显然是受了辛弃疾影响的。下片开头“荒凉”二字,准确概括了词人当时生活的环境、处境、心境。民间说“穷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更何况梁寅是穷居深山,所以他感叹“贫家有谁能顾”,倒要特别感谢不舍不弃的小小家燕,还肯在茅屋的梁上衔泥做窝,让人倍感亲切。当然,偶尔间也还是有志同道合的朋友来访,于是就可以享受品茗焚香的雅趣。已经苍颜华发的梁寅早就认为自己与怀揣金印、腰系绶带的官场无缘,因此自觉自愿地站在旁观者立场,笑看凡间名利场上的三更月亮五更鸡,如何的痴狂。末尾“人笑我拙,我笑人忙”八个字,是词眼所在,道出了名利金丝笼内外两类人的眼光和互相评价,非常精辟。
比梁寅更活得轻松豁达的是一位明朝中后期的书生,名叫陈继儒,是松江华亭人(今上海松江)。还不到三十岁就饱读群书,看破富贵红尘。古人不得志者常常感叹“儒冠多误身”,陈继儒二十多岁曾当众取儒生衣冠就火焚烧,之后与几位情趣相投的朋友结伴隐居于小崑山。他没有失落过,因为他从来没有要靠别人的帮助才能实现的追求,所以他没有失落的感叹。他远居山野,但绝不自我封闭,只要愿意,谁都可以去拜访结识他。所以在江湖上名声很大,朝廷多次请他出山做官,都被他称病谢绝。一辈子优哉游哉,闲散于江湖,自由自在地活了八十二岁。他有一阕《霜天晓角》写自己的生活环境和趣味:
背水临山,门在松荫里。茅屋数间而已,土泥墙,窗糊纸。曲床木几,四面摊书史。若问主人谁姓,灌园者,陈仲子。不衫不履,短发垂双耳。携得钓竿筐筥,九寸鲈,一尺鲤。菱香酒美,醉倒芙蓉底。旁有儿童大笑,唤先生,看月起。
一个人所求不多,烦恼自然就少。深山里的几间茅草屋,泥土垒墙,白纸糊窗,竹子搭床,几片木板做几案,四周随意散放着喜欢读的书。空徒四壁的茅屋的主人陈继儒丝毫不为穷而难过,乐呵呵地自我介绍,却又不说出真姓大名,用战国时期齐国的名士陈仲子来借代自己。相传楚王听说陈仲子贤能,于是派人去聘请他做宰相,陈仲子得到消息后,连夜携妻逃亡,隐名埋姓,做帮人浇灌菜园的农人。陈继儒的经历颇似陈仲子,又是一姓之人,可能早已对先人仰慕之至,于是在此以仲子转世自居,显得更有情趣。
下片的自我画像更有趣,是一个破衣短发的垂钓者。只要钓上鱼来,就有鱼鲜、菱香、酒美的佳肴盛宴,就有“醉倒芙蓉底”的飘飘欲仙的享受。这一醉一睡没有任何牵挂,是彻底的随性随意,想醒则醒,想醉还醉。不过书童深知老先生的癖好:爱看当头明月。于是不担心搅醒老先生的醉梦,笑哈哈地拍打老先生:醒醒,醒醒,看月亮公公上来了。
这真上一幅超凡脱俗的山居野趣图,人间难求,仙家也未必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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