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稹的忆旧、悼亡绝句
在中唐诗人元稹(字微之,又字威明,779—831)的诗集中,有两卷抒写男女间感情的篇什,这在唐人诗歌中是不可多得的。陈寅恪在《元白诗笺证稿》中,根据元稹自己的归类,把这一部分作品分成为其妻韦丛而作的悼亡诗及为其婚前情人“崔莺莺”而作的所谓“艳诗”,并指出,元稹“以绝代之才华,抒写男女生死离别悲欢之情感。其哀艳缠绵,不仅在唐人诗中不多见,而影响及于后来之文学者尤巨”。下面是归入“艳诗”一类的《离思五首》之四: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太平广记》中收有元稹作的《莺莺传》。此《传》又名《会真记》,在宋代经赵令畤改写为《商调蝶恋花》十二首,到金代经董解元演为《西厢记诸宫调》,到元代又经王实甫改编为《西厢记》杂剧,到明代又有李日华的《南西厢记》、陆天池的《南西厢记》,等等。后来,这一故事几乎被移植入所有的剧种;剧中的张生、崔莺莺、红娘也就成为家喻户晓的文学人物。《莺莺传》则早被人公认为元稹的自叙之作。这组《离思五首》诗的前面有一首《莺莺诗》,或以之作《离思》诗的首篇,总题为《离思六首》,足可说明这首诗就是忆念莺莺(在元稹的其他诗中或称为“双文”)之作。篇末的一个“君”字即指莺莺。
诗的上半首用了两个比喻。前一句“曾经沧海难为水”,是就《孟子·尽心》中“观于海者难为水”句略加点化;后一句“除却巫山不是云”,则用宋玉《高唐赋序》所述楚怀王梦见巫山神女,神女临去时自称“旦为朝云”典。这两个比喻是隐喻,只见喻体,不见本体;但从下句所用巫山神女典,已暗示写的是男女间的遇合。推求诗意,其所喻可以是指事,即作者与莺莺相爱之事,也就是说,在生活经历中有过一次这样的初恋,今后很难再有同样深挚、同样美好的爱情了;当然也可以是指人,即作者爱恋的莺莺,也就是说,在爱情道路上既然曾经遇到莺莺,今世今生再难有第二个使自己为之如此倾心的人了。作者指的到底是上述二者之一,或兼而有之,还是别有所指?这正是读者自由运思的空间。
下半首诗诉说别后的相思。“取次花丛懒回顾”句,不妨与作者自述这次恋爱始末的《梦游春七十韵》中“觉来八九年,不向花回顾”两句以及白居易《和〈梦游春〉诗一百韵》中“京洛八九春,未曾花里宿”两句合参,可知所写大致是实情。句中的一个“懒”字,则说明他与莺莺分离后对感情生活已经心灰意懒。下面“半缘修道半缘君”一句,点出“懒回顾”的原因。秦朝 在《消寒诗话》中认为,元稹的这首诗如是“风情诗”,则“伤雅道”;如是悼亡诗,则“悼亡而曰‘半缘君’,亦可见其性情之薄”。其前一意见,固失之于迂腐;至于后一意见,且不论这首诗并非悼亡诗,只就其对“半缘君”三字的理解而言也未免拘泥不化。死守一个“半”字,就说作者对莺莺的相思是半心半意,这样解诗,实不可取。作者在句中用了两个“半”字,无非是说他的心灵既已为莺莺所占据,又已寄托于“修道”。而这个“修道”,正为了填补感情的空虚、为了减轻相思的重担。对作者说来,相思与修道在生活中似相矛盾,却又是一而二、二而一的。
据《莺莺传》,元稹与莺莺相爱在德宗贞元十六年(800)春,与莺莺相别也在这一年。《离思》诗大概是别后的一两年内所写。而一直到二十年后,作者依然眷念旧情,还写过一首《春晓》诗:
半欲天明半未明,醉闻花气睡闻莺。
勡儿撼起钟声动,二十年前晓寺情。
这首诗写得极其含蓄,但与《莺莺传》对照来看,显然作者所追忆的是二十年前与莺莺定情之夕的情景。从地点看,《莺莺传》记,当时张生寄寓在蒲州(今山西永济)东十馀里的“普救寺”,莺莺也随她的母亲“止兹寺”。诗中的“晓寺”就指这个普救寺。从时间看,《传》中记:“……有顷,寺钟鸣,天将晓,红娘促去。”这正是诗的首句“半欲天明半未明”及第三句所写“钟声动”的本事。至于诗的次句“醉闻花气睡闻莺”,可以说是写景,实写当夜所嗅到的花香和所听到的莺声;也可以说是写人,“花气”喻莺莺的脂粉香与衣香,即《传》中所写的“香在衣”及《会真诗三十韵》中的“衣香犹染麝”,而一个“莺”字更是点出了莺莺的名字。
作者与莺莺相聚的时间并不长,写这首诗时又事隔二十年之久,回首前尘,追思往事,既历历似在眼前,又遥遥如同隔世,因而其诗情既缠绵缱绻,其诗境则缥渺恍惚,给人以似梦非梦的美感。读这首诗,常会联想起白居易的一首《花非花》词: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
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元稹的《梦游春》诗以及白居易的和诗本来就把这段爱情看成一场春梦;这首《花非花》词即令不是为元稹而作,所写的恐怕也是性质相同、情节相似之事。
从以上两首诗,可见作者对莺莺是不能忘情的。但他为什么不与莺莺结合而与韦丛成婚,且在《莺莺传》中不惜借莺莺之口责备其“始乱之,终弃之”呢?莺莺又到底是什么身份,为什么后来也很快地另嫁他人呢?对此,前人已多所论及。这里,有当时门第婚姻的社会风习,有元稹本人的品性弱点,也许还有其他复杂因素。如果只从文学欣赏角度,就作品论作品,那么这两首诗,无论在感情内涵方面还是在艺术魅力方面,都可以说是唐人绝句中少有的抒写爱情的佳作。《元白诗笺证稿》指出:“吾国文学,自来以礼法顾忌之故,不敢多言男女间关系,而于正式男女关系如夫妇者,尤少涉及。……微之……既能于非正式男女间关系如与莺莺之因缘,详尽言之于会真诗传,则亦可推之于正式男女间关系如韦氏者,抒其情,写其事,缠绵哀感,遂成今古悼亡诗一体之绝唱。”下面就是他悼念韦丛的一首《感梦》诗:
行吟坐叹知何极,影绝魂消动隔年。
今夜商山馆中梦,分明同在后堂前。
元稹与韦丛结缡于贞元十八年(802)。到宪宗元和四年(809),韦丛不幸病逝。次年,元稹被贬为江陵(今湖北江陵)士曹,在赴江陵的途中写了这首诗。就其谋篇而言,通篇诗只是平铺直叙,没有起伏曲折;就其遣词而言,四句诗都是朴质无华,不事雕饰渲染。但正因平平写来,就更见感情的真挚;看似淡淡着墨,反而见悲痛的深切。诗的首句写一年来哀伤无极的感情状态;次句写一年来“影绝魂消”的残酷事实;第三句把诗笔收到“今夜”,引入驿馆,点明入梦的时刻和地点;最后一句才展示了梦境。这首诗题作《感梦》,却只用了一句描述梦境,但只这一句,就已把前三句所要表达的一年来生活的凄凉与旅途中处境的孤独,全都衬托出来了。
“同在后堂前”,这不过是重现了过去家庭日常生活中一个最普通的场景。从梦境本身来说,它是如此“分明”,又如此平凡,不似有一些梦境那样扑朔迷离,也不似另一些梦境那样离奇变幻;而对于作者来说,它却是如此熟悉,又如此亲切。仅仅这一场景的重现,就足以唤回他对往事的无穷忆念,足以引起他对人间的无穷怅惘。这里,梦境中的时间和空间与现实中的时间和空间两相映照。梦里出现的时间是夫妻欢聚的往日,回到现实则是“影绝魂消”的今夜;梦里展示的空间是故居的“后堂前”,回到现实则是旅途的驿馆中。前者与后者正是欢乐与苦涩的对比。而可悲的是:前者却是虚幻的、片刻即逝的;后者才是真实的、难以改变的。但作者在写出梦境后就戛然而止,没有进一步描述这一由哀思形成的梦境为他带来的更深的悲哀。其醒后的所思、所感是尽在不言中的。
作者到江陵后还写了不少思念韦丛的诗,其中记梦之作有四首,以《梦井》诗写得最为阴森悲怆,《江陵三梦》之一写得最为宛转凄凉,但都是长诗。短篇的记梦作则有作者于元和九年(814)春去潭州(今湖南长沙)途中写的一首《梦成之》(韦丛字成之):
烛暗船风独梦惊,梦君频问向南行。
觉来不语到明坐,一夜洞庭湖水声。
《感梦》诗是从远处落笔,先在上半首内写韦丛死后一年来的情事,到下半首才写到“今夜”,最后写出梦境,而对梦后情景一无描述。这首《梦成之》的写法相反,首句展现的画面就已是梦后的所见所闻,次句即追述梦境,下半首的篇幅则完全用于描写梦觉后一夜不眠的情景。
诗的首句“烛暗船风独梦惊”中,一个“惊”字、一个“独”字说明梦已惊醒,船内依旧独自一人,所见是暗淡不明的烛光,所闻是推动船行的风声。次句“梦君频问向南行”,是回想和倒叙所作之梦。这个梦,与《感梦》诗所述之梦很不相同:一则,《感梦》诗写的是作者身在商山驿馆,而梦见与韦丛同在长安故居,这一句写的是梦见与韦丛同在船中,梦中的空间与现实的空间是一致的;二则,《感梦》诗只写“同在后堂前”,似乎梦中的人物是沉默无语的,这句所显示的梦境则以韦丛的频频提问为主要情节,而有问必有答,也就是说,这次的梦是有谈话内容的。下面“觉来不语到明坐”一句,则在承转中与之形成对照。这就是:梦中是双双同在船内,而觉来则形只影单;梦中有人“频问”,言犹在耳,而觉来则音容俱杳,共语无人。这时,在一片死寂的船舱中,作者当然只有默默坐到天明了。如果说上句写梦中韦丛的传形之笔是“频问”两字,那么这句自我写照的取神之笔就是“不语”两字。这两个字包含无限酸辛,既使人如见其块然独坐之状,也使人想见其百转千回之情;而把这一心情融入景物并使其深化的是诗的结句:“一夜洞庭湖水声。”这船外的水声不仅加倍衬托出船内的寂静,而且,它与作者的思潮是相通的。作者独坐不语,万念潮生,在其倾听波声之际,心固随之起伏,神也与之俱远。其茫茫百感、悠悠心事似载沉载浮于终夜奔流、无边无际的洞庭湖水之中,我与物、情与景已经化合为一了。
以上元稹的这两首以记梦为内容的悼亡诗,所用的语言是浅短的,而蕴含的哀思是深长的;所写的梦境是虚幻的,而流露的感情是真切的。正如《元白诗笺证稿》所说,“夫唯真实,遂造诣独绝”。至于他与莺莺的恋爱过程,虽难逃薄倖之讥,而有些忆念旧情之作也有其真的一面。抒写男女间的生死相思,本是一个不可废的文学题材。他的这类带有浓厚感情色彩的篇什,也自有其不可磨灭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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