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翔《《砚耕塘诗稿》印象》

作者:白玮 栏目:白玮诗集 2020-09-21 20:07:31

《砚耕塘诗稿》印象

◎高翔

对于《砚耕塘诗稿》这样一部旧体诗集的研讨,首先遇到的一个基本前提问题是,如何认识现当代旧体诗词创作与研究的学术背景。

旧体诗是相对于新体诗而言的。有学者考证,如果溯源其始,旧体诗“这一词语最初出现于胡适回答其友人任叔永一信中转述任叔永的话”。信中所言“旧体”,“很可能出于反对胡适作白话诗的任叔永之口,经胡适引用推而广之”。可见,其产生之初,便带有贬义。

在现代学界,五四新文学运动以后,旧体诗词被边缘化,现当代文学长期不承认其合法性,学理研究较少。现当代旧体诗的存在和价值被排斥或忽略,长期不能进入文学公共空间,从而影响了人们对它的认知和作用的发挥。然而,五四时期被瞬间打倒的旧体诗并未因此而速朽,而是显示出不朽的生命力,成为其他体裁无法替代的文学样式。

旧体诗之所以被误读,很大程度是由于人们基于视其自我性、私人性为旧体诗之唯一性的误解。事实上,旧体诗在现代历史中显示了鲜明的公众视界、巨大的社会作用和厚重的民族传统。

进入21世纪,随着文化环境的变化和旧体诗词创作与研究呈现复兴态势,学术界认识到了忽视旧体诗词的偏颇,关于中国现当代诗词的研究渐次展开,现在它已经成为现当代文学研究新的学术生长点。这种情势,至少说明了以下几点。

其一,从学理层面看,开展现当代旧体诗词研究,对其进行描述、总结和评价,将大大拓展学科空间,体现自身发展的重要意义,更客观、全面地反映20世纪以来中国文学的历史。其二,从文学体裁(或文体)层面看,开展现当代旧体诗词研究,弥补了以往现当代文学史只关注新文学的欠缺,可以给社会提供更多、更广泛的精神资源。其三,从诗歌本体层面看,开展现当代旧体诗词研究,是对以往文学史观的重大超越,突破了以往形成的新诗和旧诗的二元对立,冲破了独尊新诗、排斥旧诗的模式,将旧体诗词视为一种客观的实际存在,确立了它的文化身份和思想意义。其四,从文化层面看,研究现当代旧体诗词,对于弘扬中华传统文化、促进海内外华人之间的文化联络、增强民族凝聚力、形成“建设中华民族共有文化家园”的纽带,具有重要的作用。其五,从历史层面看,五四以后旧体诗词没有像当时激进的文学家宣称的那样很快消亡。而且在90余年间,还时有复兴、繁盛之时,表明了旧体诗词的顽强生命力。因此,开展现当代旧体诗研究,既是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也是中国现当代文学历史书写的题中应有之意。

正是在上述情况下,我们高兴地看到了白玮先生的旧体诗集《砚耕塘诗稿》的问世,这无疑对促进和繁荣当代旧体诗词的创作、推动当代旧体诗词研究,产生重要作用,爆发出学术研究的正能量。

《砚耕塘诗稿》给我留下了以下深刻的印象。

第一,《砚耕塘诗稿》的“诗意生活”特征。

《砚耕塘诗稿》共有五卷,整体展示的是作者的人生世界、生活影像,涵盖了作者的亲情与友情;为学、为文与为政;信仰、兴趣与爱好;游历、经世与抒怀,等等,生活中的每一情状和细节,无不在诗中得到体现。一部《砚耕塘诗稿》可以说是作者实际社会生活与文学生活的共同体:诗中的自我,是经验中的自我,也是被想象意义所赋予的自我;是社会的自我,也是文本的自我。在这种多元一体的诗的咏叹中,呈现的是作者“诗意的栖居”的人生状态,呈现的是作者“诗意的生活”。

海德格尔在解释“栖居”时,是将其与“筑居”相比较而论的。“筑居”所言的是人生的奔碌与操劳,“栖居”则是讲精神的追求与放射。“诗意的栖居”的意义在于通过诗歌获得心灵的解放与自由,进而寻找人的精神家园。白玮先生其诗作正是很好地体现了“诗意的栖居”这一内涵。

《少年生活素描》详尽描述了诗人少年时代的生活,童稚游戏、儿时玩伴、“街邻叔婶”、至爱亲朋、宜人景致、坊间俗习,无不纤毫毕现,宛若一幅现代“清明上河图”。在“路旁树成荫”“小桥伴流水”的旧日家居,于新绿初发的春时、“长萤虫飞”的夏日,或金米灿灿的秋天、白雪漫飞的寒节,诗人无限沉浸在简单而原始的游戏中。“趟河”“摸鱼”“弹球”“摸电”,莫不给少年诗人带来极大的欢悦,文本中注满了诗情画意。此时,诗人已无意于纯正的旧体诗写作,而是毫无拘束地尽情畅述、真诚表达、原生态地回归生活,于俗白中尽显雅意。《沈水湾健步偶成》系“作者为健身防病,每日傍晚在浑河北岸的沈水湾公园健步快走”所得,简单健身之事,嵌入“桥上飞彩蝶,夕阳缀浑河。行人剪余晖,渔者钓欢乐”图面,令人感受到生活的惬意。《偕行十题》之四《惊秋》,于秋生活中激起作者绵绵诗意:

落叶惊秋人徘徊,

繁华百媚上楼台。

推窗举杯对晓月,

风卷衣襟识李白。

《偕行十题》之五《天风》:

登高汗浸东方白,

眺望情动霓云来。

横空群山峰为我,

欲揽天风入心怀。

雄浑与柔雅相间,无不充溢着作者对诗意人生的执着追求和深情向往。

第二,《砚耕塘诗稿》的“文化记忆”特征。

美国学者丹尼尔·夏克特认为:“为了更好地理解我们自己是谁,我们必须以种种方式主动地寻求线索,以引起我们对往事的那些否则将永远处于隐伏状态或自然地消失着的回忆。”此言鲜明道出了记忆在人生和自我认识中的重要性。如果如马尔克斯的长篇小说《百年孤独》结尾所言“生命就在于记忆”,那么从特定意义讲,记忆便是文学创作的基本条件和前提。

《砚耕塘诗稿》中有众多篇是关于民俗风情、传统节日、历史事件、既往生活的吟咏。这些篇什展现了作者深沉的历史情怀,因此它也就与“记忆”这个词联系在了一起。在这些众多的历史题材的旧体诗中,我们感受到了作者所设置的弘阔的“记忆场”,展现了作者特有的历史观。从作者这些诗作中呈现的“个体记忆”,我们再次体验了一种“民族记忆”“集体记忆”。

但是,“民族记忆”“集体记忆”还不是记忆的终端,“文化记忆”才体现了它的广度与深度。

有学者谈到,二战期间日本人在南京制造的“大屠杀”之所以没有成为与德国法西斯对犹太人的“大屠杀”同等重量级的全球性事件,是因为前者经历了一次“文化记忆”的“再造过程”。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一位美国学者继续解释说:中国人缺乏这样的视野和认识,“没有一个宏观的文化关怀,只是将南京大屠杀当作自己民族的一种低层面的集体记忆”。

令人瞩目和欣喜的是,《砚耕塘诗稿》中的“历史记忆”篇,在某种意义上却正体现了一种“文化记忆”的特征。比如该书的许多诗篇中对生活模式和生活进程的记录,对既往生活世界的想象与构建,对特定历史意识、思想理念的构成与传播,对集体记忆的反思等,这些“文化记忆”的功能,都在《砚耕塘诗稿》中有所体现和反映。

记忆产生于人自身,因此记忆首先是个体的、私人的,而一旦进入创作文本,这种记忆便成为“重建的记忆”。《盛京旧景》之三《小津桥》是作者对自己出生地方位的准确描画,作为盛京旧景之一的小津桥,诗人自此“步风华”;《为渌妹手绘侍女图而作》抒发了胞妹手绘侍女图相赠于诗人生日之时的感慨,盛赞渌妹的才学与胆识,呈现出浓深的兄妹之情。《我家柯南》或可称为铭文,洋洋五十二句,无不具现出诗人对宠物的深情。作者的另一首长诗《石之铭》,则记叙诗人的藏石情趣,展示石中乾坤,显现着“石融我生命,相敬到天荒”的境界。

一般地说,个体记忆与集体记忆既有相互渗透和包含之处,亦有不融之点。《砚耕塘诗稿》中更多篇章是个人记忆与社会、集体记忆的融合。《蚌埠纪行》是诗人游历安徴蚌埠一带有感而发,对刘邦于垓下围困项羽这一汉代战事的记述,抒发了刘邦、项羽虽结局不一、但“一样感动写苍黄”的历史认知与情怀。《九门口长城追忆》中,诗人面对九门口长城遗址,“倚垛意念兵刃寒”,书写出古今景象的悬殊之异,表明诗歌文本中的文化记忆既具有历史真实性,也体现出历史记忆对当下的渗透。《许慎谒》是对汉代学者许慎(叔重)独领学界风骚、彪炳历史千载的慨叹。

如果说上述对文化符号、历史人物等对象的描述,还属对遥远过去的文化层面的社会、集体记忆,那么,《绍兴鲁迅故居偶识》则将记忆引入了现代,表达了对鲁迅惊世檄文的尊崇与敬仰。《拜谒鲁艺旧址》(四首)则记写了那个特殊年代一群中华优秀儿女“共赴国殇”的壮举,表达出鲜明的民族记忆。

第三,《砚耕塘诗稿》的现代性诉求。

旧体诗是否具有现代性与非现代性,是近一时期内文学史家争论的焦点。我认为,《砚耕塘诗稿》的现代性特征是不争的事实。

《砚耕塘诗稿》题材多样、繁复,如作者在序言中所言:“寓求田园之乐,爱自然之美,究天人之际也。”即便如此,作者始终遵循的原则是:“虚华不入眼,我手写我心。”

诗作中诸多问学篇、感怀篇,表达了作者的心声,现代情怀俯拾即是。《五十抒杯》中,一反古人读书做官之意,秉持“不学儒林宦中事,但求采菊见悠然。”表明了一种人生的“淡定”情怀和“自由”的心态。

《国殇》《拜谒鲁艺旧址》等四首,表达了作者对先辈为正义而征战的钦敬和景仰。《盘锦红海滩记游》,抒发了对“芦荡凭辽阔”“鹤舞长空蓝”式的生态环境的由衷赞美。《追问华尔街》,以“何日喜鹊登枝头”一言,表达了对金融风暴来袭的深虑和科学的认知。《甘肃张掖临泽丹霞地貌奇观》(五律)言:“高原三千米,我心入苍穹。”展现了自我与自然融为一体的境界。《天津大学读博有感》《读博心语》《北洋大学》等系列诗作,表达了对科学的尊重和学术的敬畏之心,等等。

可见,《砚耕塘诗稿》体现了很强的现代性诉求,自由、公平、正义、科学、文明等现代观念有充分的表现,在审视自然风光、民俗风情中所体现出的“生态”情怀有鲜明的展示,表现了一种普遍的现代性意义。

此外,作者的旧体诗生产方式和传播方式,亦体现了一种现代性特征。如白优优在该书序中所言:“《砚耕塘诗稿》几乎全部是平日用手机写作并传发的。”这也证明,文学的现代性不仅具有文学的精神和形式的指向,更与文学的生产、出版、传播等发生关系。这也彻底颠覆了旧体诗的私人性而显示出鲜明的公共性。

除上述特征外,《砚耕塘诗稿》在艺术上亦具个性色彩。

萧军所言,我写新诗是给别人看的,写旧体诗词才是给自己看的。确如所说。作者也说,旧体诗的创作,是很“自我”的,作品“不大适合拿出来给别人阅读”。但从某种意义说,创作旧体诗,更能体现一个人的内心真实世界、人生品位和文学才华。

《砚耕塘诗稿》的许多篇诗,显示了作者较高的创作水准和艺术品位。我非常喜欢《沈阳故宫》(卷三)、《游绍兴沈园有感》《故乡行十二首》(卷二)等诗章,这里仅录两首与读者共享。

沈阳故宫

红墙绿瓦紫气吹,

东西华门两相对。

十王亭前十王阵,

凤凰楼上凤凰飞。

世面经幢经风雨,

文溯藏书藏未归。

百年兴衰成大道,

街灯昏黄独徘徊。

游绍兴沈园有感

鹅黄梅香醉沈园,

放翁错爱有遗篇。

宫柳轻扬千千结,

锦书重托心心连。

晓风几缕斜栏倚,

落花无数角声寒。

钗头凤飞杳无讯

壁上有诗越千年。

前者以色彩鲜明之辞、故宫雄壮之象起始,寓意深远地描画前清王朝武功之阵和喜庆之景,继而以深沉的历史意识,慨叹“世面经幢经风雨,文溯藏书藏未归”,厚重的怀旧之气中,蕴含着对一代王朝“百年兴衰”的深刻反思。后者以陆游词《钗头凤》及其内含的情事为题材,吟咏了一段千古流传的爱情故事。原本一对美满夫妻被陆母无情拆散后,陆游与唐婉于春日邂逅沈园,唐婉以酒肴相待,陆游醉吟《钗头凤》题于园壁。作者所谓“鹅黄梅香醉沈园”等词句,便是对此情此景的再现,表达了对往日情爱的珍视和两情离异的悔恨与痛楚。词的结尾,时空由历史回到当下,诗人有感于对美好爱情的真诚把握,亦慨叹于妙手天成之作《钗头凤》的不朽意义。

总体而言,上述两首旧体诗词,在句式、平仄、粘连、对仗等格律方面,都有上佳的表现,体现出内容与体式的完整统一,显示了作者甚高的传统文学造诣。从《砚耕塘诗稿》中可知,白玮创作旧体诗毫无功利之心,是将其作为言志抒怀的工具。其中,既有渊雅的书卷气,又显露出清刚的骨力和蓬勃之美,尽吐宏阔胸襟与远大抱负,清新畅白,并无生涩、隐晦、狞厉之处,旨在展示一种新意境和新格调。毋庸置疑,《砚耕塘诗稿》是值得人们重视的现代诗词创作领域令人欣喜、值得庆贺的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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