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卢仝
昨日之日不可追,今日之日须臾期。
如此如此复如此,壮心死尽生鬓丝。
秋风落叶客肠断,不办斗酒开愁眉。
贤名圣行甚辛苦,周公孔子徒自欺。
慨叹韶华易逝、青春难驻,是中国古典诗歌的一个传统题材。自《诗经》、《楚辞》以降,许多诗人都雅好这一题材,创作了许多传世的名作。但是,这些诗人的慨叹大都是与“功业未建”的现实境遇联系在一起的;换言之,他们的时间忧患意识是与现实功利的失落相互引发、相互生成的。在这方面,被前人誉为“惊心动魄,一字千金”的东汉文人的古诗十九首很有代表性。他们发现“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飚尘”,便想“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今日良宴会》);他们感到人生“奄忽随物化”,便“荣名以为宝”(《回车驾言迈》),而不愿“守穷贱,轗轲长苦辛”。而“慷慨悲凉”的建安文学实际上也表达了身处动乱时世中的文人对建功立业的渴望。他们正因为功业未建,所以才感慨节序如流,所以才慷慨,所以才悲凉。这种与现实功利紧密联系的时间忧患意识,固然反映了中国文人积极入世的实用理性精神,但是,这种源于现实功利的时间意识,如果不能实现对现实的超越,那就容易导致对哲学意义上的时间本体与生命本身的沉思的忽视——因为现实与哲学本来就不是一回事,它们之间还隔着一层。诚然,对于特定的诗人来说,功成名就也未必不能视作其人生价值的实现;但是,如果仅仅限于此,那么,他们基于其上的时间感慨也就失去了它的哲学意义。只有当人们超越于特定的功利情结,而将时间作为生命的表象(生命本身就是一个有一定长度的时间)进行形而上的沉思时,这才具有其哲学意味。卢仝的这首《叹咋日》恰恰在这一点上表现出了较强的哲理意义。他在少室山隐居多年,虽家境贫寒,却绝意仕进;曾被征为谏议,他却执意不就。诗人的这一独特的人生态度说明了他的隐居决不是王维式的身在终南、心在朝廷式的暂时栖身;而他的这首诗也就同王维的《辋川集》中的有些诗歌迥异其趣了。
诗篇以“昨日之日不可追,今日之日须臾期”领起,说明时光如流,如白驹过隙须臾即逝——昨日已为昨日,今日亦将成为昨日。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切都已过去,一切都过去;今日的壮心在无情的时光流逝中逐个成为昨日的梦幻,消磨殆尽,不留痕迹;于不知不觉中,青丝已变成白发。在这里,昨日与今日的联系是以壮志的死尽与发色的变化为纽带的。在这一点上,诗人似乎在机械地复述着前人诗歌中的命题,运用着前人已用滥了的意象,没有多少新意可言。且慢!第三联“秋风落叶客肠断,不办斗酒开愁眉”对上面二联的内容作了有力的反拨,于反拨中见出了新意,于峰回路转中顿生境界。面对“秋风落叶”的凄惨萧瑟的景象,对于客居他乡、独为异客的游子自然是肝肠寸断、悲从中来。按照程式化的写法(亦即按照通常的定形化的人生态度),寄人篱下的游客本来应该对酒悲歌——或发思乡恋人之幽情,或生功业未建之慨叹。但是,诗人却偏偏“不办斗酒开愁眉”。这并不是说诗人不想消解心中的郁结与悲愁,一展愉悦的笑颜。而是说这“愁”根本就不是“斗酒”所能消歇的。那么,这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愁”呢?如果是功业未建、贤名未立的话,那么诗人也许会像李白那样在觥筹交错之中发出“天生我材必有用”的自我勉励,在心理的自我平衡中安慰自己,以便“与尔同销万古愁”。诗人没有直接回答这一问题,而是以“贤名圣行甚辛苦,周公孔子徒自欺”委宛地道出了这种无法言传的“愁”。周公、孔子在古代是为许多文人所崇仰的圣人。周公摄政,吐哺握发,天下归心,是为“圣行”;孔子力倡“仁”、“礼”,创立儒家学说,建立了“贤名”。但是,在诗人看来,周公孔子力尽辛苦所成就的“贤名圣行”只是一种美好的自我欺骗。从诗人这一离经叛道的议论中可以看出,诗人之愁根本不是来自于建功立业未成的人生境遇,而是来自无限的时间对特定个体的有限性和严酷性。天地不老,时间永恒,但人生却只是时间长河中的一个小小的涟漪。这怎能不使这位冷静的诗人感到透骨的悲愁呢?当然这种愁是与生命同来的,任何人一诞生,他就在走向死亡。因此,这种愁是不可能由任何美酒来浇消的,如果硬要那样的话,那也只能是自我麻醉、自我忘却。生命的现实总是这么残酷、这么无情、这么不容乐观。
总之,卢仝的这首诗其哲学意蕴来自于他对时间永恒、生命短促的形上思索。它对中国诗歌中的时间话题作了超越于建功立业这一功利意义之上的发挥和创造,从而进入了时间这一哲学命题的本体性范畴。它是警醒的,深刻的,同时也是悲观的。当然,许多深刻的东西都是悲观的,因而我们不能苛求诗人——他在这首短诗中所提供的只是人类的一种实存状态观,至于人们在这种无情的罗网之中该作怎样的挣扎、怎样的选择、怎样的决断,那该是每一个读者自己的事情。诗歌的语言非常质朴,质朴得甚至缺乏一般意义上的诗意,但是它的立意、它的结构却富于曲折,曲折得出人意料。这是诗人对生命、对时间的曲折周详的思考使然。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本诗又取得了为一般的诗歌所缺乏的那种诗意,因为生命、时间本身就是质朴的无言之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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