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弃疾
淳熙己亥,自湖北漕移湖南,同官王正之置酒小山亭,为赋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这首词是辛稼轩在宋孝宗淳熙六年(1179)写于自湖北漕移湖南之时。通篇是以委婉曲折的艺术手法,借用暮春的景物和前代后妃的哀怨来抒发他本人的感寓。关于这首词的内容,我觉得应从他本人投归南宋后的近二十年的遭际来作通体的理解。稼轩之南归,是在宋高宗绍兴三十二年(1162)。其时,上距宋政权之南渡,已经三十多年,当时朝廷内外的一些文武大臣,大多数是跟从宋政权相继南渡的。在他们的眼中,是把晚来的稼轩这类人物看作“归正人”或“归明人”,因而是经常加以歧视和排挤的。那些人又多半是已经习惯于苟安东南一隅,不复作收复失地之想的,而辛稼轩则一直怀有收复失地、报仇雪耻之雄心壮志。这种政见之分歧,更使辛稼轩容易遭谗受嫉。所以在他写了这首词的三数月后,在他的《论盗贼札子》中就有“臣生平刚拙自信,年来不为众人所容,顾恐言未脱口,而祸不旋踵。使他日任陛下远方耳目之寄者,指臣为戒。”以这一段话与这首词中的感兴比并看来,当可知稼轩的胸怀当中,平素早已郁积着不少愤懑和忧戚。当他改官湖南,受到湖北的同官王正之小山亭置酒饯别时,胸中块垒,便不能不一吐为快。
自来都把辛稼轩的词归属于豪放一派,其实,稼轩词中也不乏婉约之作,这首《摸鱼儿》就可算这方面的代表作。他所抒发的是和前引的《论盗贼札子》中那几句同样的情怀,而却没有一句是直陈径说的,全词只写得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本词前片写暮春景色,实际上是说大好时光,等闲度过,寓有无限惋惜之意。所以开头便说更能经受得几次的风风雨雨,已逝的春光已经不可复返了。为了爱惜春光,常怕百花开得过早,而现在却已经是遍地落花,满目飞絮。这里的寓意可能是指孝宗即位初年,由志大才疏的张浚所发动,而招致了惨败结局的对金的符离战役,即所谓“落红无数”。然而作者并不完全失望,总还是希望局势能够好转,所以又有“春且住”句。此下数句则是抱有无限遗憾的表述。据他所耳闻的,只是朝廷上议论纷纷,举棋不定,作不出正确的决策,就只让这样纷纷扰扰的局面一再延误了本来可以有为的岁月。
下片借用汉武帝的陈皇后失宠时别居长门宫,因买得司马相如的《长门赋》代为申诉而复得宠幸事,还顾自身,谓一向被冷落,投闲置散,却无法改变这种势态。此下就引用杨贵妃、赵飞燕因得宠幸而为国家伏下祸患之端等事,而寄语当时一些得意忘形的人们,不要再蹈她们的覆辙。结尾数句,前人也早有比之于李义山的“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诗句。宋人罗大经在其《鹤林玉露》中则说: “‘斜阳烟柳’之句,其与‘未须愁日暮,天际乍轻阴’者异矣”;又说“闻寿皇(即宋孝宗)见此词颇不悦”。而赵善括的和稼轩此词之作的结句则是: “望故国江山,东风吹泪,渺渺在何处”。从这些蛛丝马迹看来,也可知这几句有如何深切的政治涵意了。
辛幼安晚春词“更能消、几番风雨”云云,词意殊怨。“斜阳”、“烟柳”之句,其与“未须愁日暮,天际乍轻阴”者异矣。使在汉、唐时,宁不贾种豆、种桃之祸?愚闻寿皇见此词,颇不悦,然终不加罪,可谓盛德也已。(罗大经《鹤林玉露》卷四)
“春且住”二句,是留春之词。结句即义山“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之意。“斜阳”以喻君也。(许昂霄《词综偶评》)
权奇倜傥,纯用太白乐府诗法。“见说道”句是开,“君不见”句是合。(谭献《谭评词辨》)
辞意似过激切,第南渡之初,危如累卵,“斜阳”句,亦危言耸听之意耳。持重者多危词,赤心人少甘语,亦可以谅其志哉。(黄苏《蓼园词选》)
稼轩“更能消几番风雨”一章,词意殊怨,然姿态生动,极沈郁顿挫之致。起处“更能消”三字,是从千回万转后倒折出来,真是有力如虎。(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一)
怨而怒矣,然沈郁顿宕,笔态飞舞,千古所无。“春且住”三字,一喝怒甚。胸中抑郁,不禁全露。其免于祸也,幸矣。(陈廷焯《云韶集》评)
稼轩《摸鱼儿》诸作,摧刚为柔,缠绵悱恻,尤与粗犷一派,判若秦越。(冯煦《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
梁启超曰:回肠荡气,至于此极。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梁令娴《艺蘅馆词选》丙卷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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