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观
遥夜沉沉如水,风紧驿亭深闭。梦破鼠窥灯,霜送晓寒侵被。无寐,无寐,门外马嘶人起。
绍圣元年(1094),宋哲宗赵煦亲政,起用章惇任尚书左仆射,新党重新掌权。秦观在政治上追随苏轼,于是被目为旧党,坐元祐党籍,外调杭州通判。不久,御史刘拯劾其增损《神宗实录》,途中又贬监处州(今浙江丽水)酒税。此后流徙南荒,直到元符三年(1100)卒于放还路上,辗转经历了六年的贬谪生涯。《淮海居士长短句》中状写羁旅行役的那些词作,多数即撰于此一时期。政治生活的坎坷,日常生活的困顿,给词人精神世界带来的影响是深广的:当年俊逸潇洒的名士风度已被忧讥畏谗的逐臣形象所代替,词风也由早期的清丽柔婉转趋幽怨凄厉。这首小令当作于自处州削秩徙郴州途中(时在绍圣三年冬至前后),体现了少游晚年词作的艺术风格。
樊志厚《人间词乙稿序》谓: “夫古今人词之以意胜者,莫若欧阳公。以境胜者,莫若秦少游。”这一首词也可以说是“以境胜者”。起调二句写的是深夜之景。作者先用比喻概述总体感觉,沉郁凄苦的心情已隐隐透出。“遥夜”,长夜;冬至前后,昼短夜长,故云。“沉沉”,深沉冷寂貌。“沉沉”一作“月明”,“遥夜月明如水”,语意当然明白晓畅,惜乎取譬略无新意,造境又乏深致,不如现在这样写蕴藉。“遥夜沉沉如水”的感觉从何而来?来自次句的实景摹写。荒郊野外,寒风凄紧,驿亭的大门深深关闭,四周阒无人声。正是在这样的情境中,作者夜难成眠,望着渗进窗棂的淡淡月色,于是“沉沉如水”的感受自心底涌出。“沉沉”,既暗写初冬冷月的凄凉境况,又渲染荒驿孤旅的郁结情怀,意蕴深邃,洵为佳句!三、四两句则写拂晓情景。“梦破”,梦中惊醒。晓寒透骨,惊醒了倦眠的过客,然而目所见者却是饥鼠窥油,肤所觉者亦惟霜重露冷。长夜漫漫,寒风凄凄,独卧孤馆,辗转反侧,已自难挨天明;何况一梦醒来,发现栖止的驿站竟然如此鄙陋荒凉,回首前程,百感猬集。这便将贬谪的苦况和幽怨的衷曲向深处推进了一层。作《如梦令》小词,安顿两个叠句短语最难,须与全词浑然天成,方始无懈可击。此词“无寐”一组叠语,近乎自言自语的内心独白,倒是别具一格地揭出耿耿难寐的微妙神态。读着它,仿佛听见词人恨恨的呻唤: “睡不着,睡不着”;读着它,仿佛看见词人绕室彷徨的蹒跚步履。承续难以成寐之上文,开启不得不起之下句,妙语巧思,天然合拍,令人击节赞叹。正在其人欲眠无计之际,门外传来一片马嘶人起的嘈杂声,啊,原来天已大亮,新的一天的行役生活又将开始,毕竟“不许愁人不起”了。茫茫前程,等待着他的又将是什么呢?全词从中夜而破晓,然后写到天明,时序的衔接推移极为分明。还应该注意,作者的深意更在于精心勾勒一个远旅荒驿的凄凉境界,从而寄寓不胜天涯贬谪的悲怆凄苦之情。这首词只作貌似客观的描写,几乎没有一句主观的抒情,读者却能通过作品摭取的典型景物而感受作者的万千思绪。句句是景语,又莫非情语;未下一“苦”字“恨”字,而跋涉之苦和贬迁之恨正弥散于饥鼠、薄衾和风声、马嘶之中。王国维《人间词话》说过: “昔人论诗词,有景语情语之别。不知一切景语皆情语也。”秦观《如梦令》的最大特色便是以景语造境,寓凄婉幽微的主观情感于荒寒鄙陋的客观景物之中,“不著一字,尽得风流”!
《淮海集》卷十一有《题郴阳道中一古寺壁》诗二首,其二云: “哀歌巫女隔祠丛,饥鼠相追坏壁中。北客念家浑不睡,荒山一夜雨吹风。”与此词境界相似。若能相互参阅,可以加深对这首小令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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