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书刷字传灯语,集古名家得自然。
学识半生咸待访,整齐百氏著先鞭。
明汪砢玉《珊瑚网·跋蔡端明寒蝉赋并序》录宇文公亮跋云: “先朝评书者称苏子瞻(轼)、蔡君谟(襄)、黄鲁直(庭坚)、米元章(芾)为四大家。”在宋代,除四大家之外,还有蔡京等一系列较为有名的书家。
据米芾《海岳名言》载,有一次,米芾以书学博士身分召对。宋徽宗赵佶问,对本朝几位著名的书家应如何评价。该条接着写了如下一段对话:
海岳各以其人对。曰: “蔡京不得笔,蔡卞得笔而乏逸韵,蔡襄勒字,沈辽排字,黄庭坚描字,苏轼画字。”
上复问: “卿书如何?”
对曰: “臣书刷字。”
对于米芾这段对话,评论纷纷不一:有人认为系做作之词、狂妄之语;有人认为狂言中含有一定的合理成分;有人则认为其中颇有深意。这需要分别作具体的评析:
徽宗时曾为相并被人们斥为奸贼的蔡京,虽然有人评其书为姿媚老健,但米芾认为其“不得笔”;
蔡京之弟蔡卞,初学颜真卿行书,笔势翩翻,自成一家,有人认为又胜于蔡京。明王世贞曾肯定其“得笔”的一面:“米南宫(芾)谓卞得笔,其书圆健遒美,有兼人之力,而时以己意参之” (王世贞《艺苑卮言附录》)。但是,米芾认为其“得笔而乏逸韵”;
至于蔡襄,米芾评为“勒字”,也就是如马被缰绳拉紧,挣扎不脱,意为比较拘谨,洒脱不开。
沈辽,是《梦溪笔谈》作者沈括的从弟,书迹少见,汇帖中偶有其尺牍,杭州飞来峰有他的题名。米芾讥笑其字一笔笔、一个个排得太整齐,也不足龋
至于苏、黄,则被米芾贬为“画字”和“描字”,或是侧着笔“画”成的,或是以突出的战掣之笔“描”成的,总之,均不无做作之态。
米芾不但对本朝诸家极意诋诃,而且对有唐一代欧、虞、颜、柳、薛等名家也深表不满。余绍宋《书画书录解题》指出: “《四库提要》谓其讥贬古人太过,不免放言矜肆之习,然此正是米老真面目,毫无客气处。”此外,他对自己书法的用笔却是一语中的: “臣书刷字”。
关于“刷字”,各家解释不一。其实,除来源于蔡邕受工匠以刷白粉的帚写字启发,而创为“飞白”体的传说外,还可从米芾《自叙帖》探其消息: “悟竹简以竹聿行漆”之趣。以二者对照其用笔,确有“垩帚书字”、 “竹聿行漆”的意味。试看他的《蜀素帖》或《自叙帖》,正锋、侧锋、藏锋、露锋不拘,随手落笔,皆成自然,使通幅正背偏侧、长短粗细、意态万千,各得其宜,有振迅天真、八面生姿之妙,具气势超动、精神发露之美。米芾尝自矜“善书者只有一笔,我独有四面”(《宣和书谱》),其奥秘正在于一个看似平常的“刷”字上。
张丑对“臣书刷字”一语极为折服,称之为“传灯语”。宋代高僧道源曾宣称,灯能照暗,祖祖相授,以法传人,譬犹传灯,因作《景德传灯录》三十卷,内容叙述禅宗师徒相承的语录和事迹。张丑借以说明, 《海岳名言》中包括“臣书刷字”在内的二十六条语录,其中颇多真知灼见,能以灯照暗,以法传人。
《海岳名言》中还有一条“传灯语”。米芾说自己“随意落笔,皆得自然”,这是由于一生博采众家,当时甚至被人讥为“集古字”,最后终于“既老,始自成家”。其实,这是一条正确的学书道路(参见王文治《论书绝句》赏析)。所以张丑诗说: “学古名家得自然”。
米芾见多识广,才学兼丰,一生鉴赏过皇家、私家收藏的大量书画名迹。他著有《宝章待访录》,因唐代有宝章阁专贮法书,故以“宝章”为名;该书著录了当时士大夫所藏晋唐许多珍贵墨迹,分目睹、的闻两类,故又名“待访”。米芾这一著作和他的《书史》、 《画史》一样,有很高的文献资料价值(见倪印元《论印绝句十二首(其四) 》),其中凝聚着他半辈子广采博娶鉴赏品评的辛勤劳动成果。所以张丑咏评道:“学识半生咸待访”。
“整齐百氏著先鞭”。整齐,即整理,使之统一。 《后汉书·班彪传》: “整齐其文。”百氏,即百家。李峤《神龙历序》: “九源百氏之说,尽入胸襟;六家三统之书,咸归掌握。”先鞭,即“先一著”或“占先著”。 《晋书·刘琨传》: “(琨)与范阳祖逖为友。闻逖被用,与亲故曰: ‘吾枕戈待旦,志枭逆虏;常恐祖生先吾著鞭。’”张丑以这些典故,集中赞美米芾的《宝章待访录》以及以目历者为断的《书史》等著作,说它在整理评定古代诸多书家名作方面能一马当先,著了第一鞭。事实正是如此,编录品评、考订辨误,兼及故事轶闻的书学论著形式,应该说是米芾所开创的。
米芾的一生,涉及面极广:创作、理论、品赏、著录;书法、绘画、诗文……但张丑在一首七言绝句中却能取精用宏,举重若轻,选取其富于代表性、趣味性的言论、事迹和著作,以简洁明快的语言、意趣隽永的典故进行艺术概括,寥寥数笔即勾勒出多才多艺的米芾形相及其卓荦不凡的业绩。这种题咏诗,是值得读者闭目品赏,涵泳深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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