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登岳阳楼》原文与赏析
杜甫
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
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
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
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
杜甫一生,除了青年时代过得比较快意外,大部分时间是在艰难潦倒中度过的。公元七五九年,诗人在秦州、同谷一带几经淹留,又在荒山寒峡之间经过千辛万苦的跋涉,最后来到成都,由于友人的帮助,在城西的浣花溪畔建成了一座草堂,总算有了一个可以安身的场所。从此,诗人饱经丧乱的心得到了和平而宁静的大自然的抚慰,我们高兴地听到了诗人“长夏江村事事幽”这样充满喜悦之情的歌声。然而好景不长,公元七六五年四月,诗人的好友、剑南节度使严武病死,诗人失去了依靠,便离开成都,乘舟东下,于次年漂泊到夔州。这次出行,诗人是有势不得已的苦衷的。他在《去蜀》一诗中愤然写道:“如何关塞阻,转作潇湘游?”关山险阻,遍地干戈,本不应作
远游,故曰“转作”。转是反的意思。所以金圣叹说:“看他‘游’字,下得愤极!”夔州二年,诗人创作了《诸将五首》、《秋兴八首》等大量诗作。从这些作品中可以看出,诗人的胸膛里,仍然激荡着忧国忧民的深厚感情; 只是随着诗人年龄、心境的变化,诗的感情由炽烈而趋向萧飒,韵调转见悲怆,格律也更加严谨。公元七六八年,诗人自夔州出峡,到江陵、公安、岳阳一带,过着“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的生活,一条小船成了诗人唯一的栖身之所。《登岳阳楼》就写在流寓岳阳之时。这时诗人已经57岁。国家多难,个人境遇异常坎坷,加上疾病缠身,亲友的关系又完全断绝。但是,“落日心犹壮”,诗人身在草野,心忧社稷。诗人正是怀着这种忠义奋发而又悒郁孤独的复杂心情,登上了他渴欲一见的海内名胜岳阳楼。壮阔伟丽的湖山,潦倒穷愁的身世,万方多难的时势,一齐奔向诗人眼底,注入诗人心头,这就构成了这首诗涵浑苍茫,千汇万状的基调。
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
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
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
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
岳阳楼在湖南岳阳县城的西门上,面对的洞庭湖是我国有名的五湖之一,诗人早已心往神驰。“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怎能不使人快意呢? 诗一开头,诗人就巧妙地运用“昔闻”、“今上”的对比句,十分流畅自然地道出了渴欲一见而夙愿终偿的欣悦心情。
三、四两句极力描写洞庭湖的景色。要写好这一联,难度是很大的。因为用寥寥十个字,要典型地概括出洞庭湖的雄伟气势,本来就很不容易。何况这样的名楼,前人题咏很多,佳句也争奇竞秀; 尤其是“风流天下闻”的孟浩然,早就写下了“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这样脍炙人口的名句。这怎能不使诗人产生“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的甘拜下风之感呢! 可是,诗题既是 《登岳阳楼》,又不能不写岳阳楼的壮观。诗人这时似乎面临一场严格的考试。然而,我们用不着为诗人担心,他有气吞云梦的胸襟怀抱,有融铸万物的艺术才华,他的凌云健笔一挥,终于写出了光掩前人的名句: 吴楚东南坼; 乾坤日夜浮。
上句说,洞庭湖汪洋万顷,好象把处于它东方的吴和南方的楚这片广大的原野,给以中分,打开一个缺口一样; 下句说,太阳和月亮好象就在湖里升降出没,昼夜不停。十个字,异常生动地写出了洞庭湖的壮伟开阔,横无际涯。诚如诗评家所说:“虽不到洞庭者读之,可使胸次豁达。”
五、六两句,由以情注景到直抒胸臆,直写登楼所引起的个人身世之感。多年“漂泊西南”的艰苦岁月,使诗人和亲朋的书信往来完全断绝;“亲朋无一字”,确是沉痛地写实。“老病”呢,也包含了极其凄苦的内容: 57岁,本已是迟暮之年,加上困守长安时,诗人就患了肺病和恶性疟疾,在成都时,又患风痹,到夔州后,病况加重,右臂偏枯了,左耳也聋了,牙齿也一半脱落了,因此,这个“病”字,决不是无病呻吟。迟暮之年,多病之身,孤舟一叶,异地飘零,这境况是够凄绝的了。和上一联极其开阔的境界比较,一阔一狭,泾渭分明,似乎极不相称,极不相干; 然而正如清人查慎行所说:“于开阔处俯仰一身,凄然欲绝。”此中有着极其自然的内在联系。因为境界的空阔,在一定情况下,往往能逗引或加强人们的飘零孤独之感。陈子昂登上幽州台,发出了“念天地之悠悠”的呼喊; 北朝民歌中,也有“念吾一身,飘然旷野”的咏叹。此时此地,给诗人杜甫增加“飘飘托此身”之感的,不是别的,正是那“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的涵浑苍茫的“旷野”啊!
尾联“转出‘戎马关山北’五字”,清人黄白山认为:“胸襟气象,一等相称”。这是很有见地的。因为“穷年忧黎元”的诗人,决不会一味沉溺于个人的凄楚身世里; 使得诗人“凭轩涕泗流”的,乃是“致君尧舜上”的宏大政治抱负不能实现,乃是“苍生有环堵”的大庇天下志愿化为乌有,乃是“立国自有疆”的安边定远思想终成泡影。置身名楼,登临送目,一幅湖山来眼底,万家忧乐到心头,诗人怎能不“更思戎马泪沾巾”呢! 从这个意义上来理解“胸襟气象,一等相称”,那是恰切不过的: 胸襟,是杜甫的博大胸襟; 气象,是洞庭的壮阔景象,二者浑然一体,真是情景相生。如果忘记了这点,而单单在“转入”二字上纠缠,认为仅仅是写作手法问题,那就不但会大大削弱全诗的思想光辉,而且也不符合诗人创作时的实际感受。因为没有思想作基础,这“戎马关山北”五字是“转”不出来的。同时,杜甫在写作此诗时,也并不是为了取得所谓“相称”才来这样“转”的。十六年前,杜甫写《登慈恩寺塔》诗时说过:“自非旷士怀,登兹翻百忧”。那时安史之乱还未发生,唐王朝正维持着表面繁荣的局面; 可是,看出了国家危机四伏,先天下而忧的杜甫,就不能不“翻百忧”,何况现在京师的北面边防正鼙鼓喧天呢? 据《通鉴》卷二百二十四:“大历三年八月,壬戌,吐蕃十万众寇灵武。丁卯,吐蕃赞摩二万众寇邠州,京师戒严……”“老病南征日,君恩北望心。”尽管身往南走,然心则未尝一日忘怀朝廷。很显然,一个伟大的爱国诗人,是不会有什么超世绝尘的“旷士怀”的。“凭轩涕泗流”,正是这种关怀国事、而又报国无门的痛苦心情的真实流露。
这首诗,写于诗人逝世前一年,正是“晚节渐于诗律细”的时候。从诗的对仗、用典和其它艺术表现手法上,特别能看出诗人对律诗用功之深。本来,律诗的开头两句是可以不必对仗的。由于诗人运用对仗这一手法十分自如,所以随手写来,即成佳对: 从“昔”到“今”,由“闻”而“上”,对得那样流畅自然; 岳阳之胜在洞庭,登上岳阳楼,眺览洞庭水,我们仿佛听到诗人由衷的赞叹:“啊! 果然名不虚传呀!”可贵的是,这些意思,诗人并不需要借助更多的抒情文字来说明,而是通过工整的对仗来显示: 昔闻其名,今历其境,从对仗中可以看出一种溢于言外的快慰之情。
在用典上,这首诗更是达到了神化的境地。“东南坼”,本是从《史记·赵世家》中“地坼东南”一语浓缩而来;“日夜浮”,则似乎是受《水经·湘水注》的启迪:“洞庭湖水,广圆五百余里,日月若出没其中”。当然,曹操在《
观沧海》中也写过“日月之行,若出其中; 星汉灿烂,若出其里”的诗句。这些典故,有力地帮助了全诗意境的开拓。但是,我们会感觉诗人在用典吗? 不,我们看到的只是天然浑成的天章云锦,只是姿态横生的流水行云。这种炉火纯青的冶炼工夫,我们只有从诗人自己的体会中去找答案:“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
在表现手法上,诗人娴熟地运用映衬和对比,使读者受到强烈的感染。如三、四句写得极为开阔,而紧接的五、六句则写得极为黯淡。天地如此广阔,诗人的处境却狭窄到这种地步,“诗境阔狭顿异” (黄白山语),前后映衬,使人倍觉难堪。在全诗的起结上也是如此: 从乘兴登楼起笔,以涕泪交流收篇,喜和悲的映衬是那样的鲜明强烈,使读者清楚地看到了一颗忧乐关乎天下的赤子之心。
总之,这些艺术手法,诗人运用起来是如此得心应手,以致使人看不出任何斧凿痕迹。“成如容易却艰辛。”这里倾注了诗人多少心血啊! 所以,这首诗在刻满了“唐贤今人诗赋”的岳阳楼上名列前茅,成为千古绝唱。方回 《瀛奎律髓》云:“尝登岳阳楼,左序毯门壁间,大书孟 (浩然) 诗,右书杜诗,后人不敢复题。”这一叙述是可信的,因为郑谷在 《卷末偶题》中说过:“七岁侍行湖外去,岳阳楼上敢题诗。”“敢题”显然是针对“不敢复题”而发的。晚唐时即已如此,何况“后人”。现存的岳阳楼许多名联,都高度评价了这首使湖山生色的名作。如:
吴楚乾坤天下句
江湖廊庙古人心
吴楚乾坤,指的就是诗的三、四句。又如:
后乐先忧,范希文庶几知道
昔闻今上,杜少陵始可言诗
昔闻今上,指的就是诗的起联。
还有人在题咏中,把这首诗列为岳阳楼四绝之冠。这四绝是:“杜少陵五言绝唱; 范希文两字关情; 滕子京百废俱兴; 吕纯阳三过必醉。”从这些评论里,我们可以想见
杜甫的 《登岳阳楼》为人们喜闻乐道之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