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同
掷梭两手倦,踏双足趼。
三日不住织,一匹才可剪。
织处畏风日,剪时谨刀尺,
皆言边幅好,自爱经纬密。
昨朝持入库,何事监官怒?
大字雕印文,浓和油墨污。
父母抱归舍,抛向中门下,
相看各无语,泪迸若倾泻。
质钱解衣服,买丝添上轴,
不敢辄下机,连宵停火烛。
当须了租赋,岂暇恤襦袴;
前知寒切骨,甘心肩骭露。
里胥踞门限,叫骂嗔纳晚,
安得织妇心,变作监官眼!
《织妇词》,是乐府旧题,前人多有同题之作。唐代以来,纺织业日趋发展,朝廷在荆、扬、宣诸州及成都设有专门监造织作、征收捐税的机构。并出现了织锦专业户,专织新颖的高级彩锦,定期贡纳,以供统治者奢侈享乐之需。唐代孟郊、元稹、白居易等许多诗人出于人道主义的同情,就曾写了不少以此为主题的诗作。
孟郊的《织妇辞》颇短小,以织妇自叹成诗,提出了“如何织纨素,自着蓝缕衣”的沉痛之问。元稹的《织妇词》结构上有松散之弊,但诗的结句“羡他虫豸解缘天,能向虚空织罗网”,联想奇巧,颇见深刻。但无论孟、元诸诗,还是白居易的《红线毯》、《缭绫》,都重在写统治阶级对织物的浪费和糟踏,而没有对织妇的劳作过程作具体的描绘。文同这首《织妇怨》,则以织妇为中心,写了织户在织成贡前所遭受的种种痛苦和磨难。
诗分四个层次,“掷梭两手倦”到“自爱经纬密”八句为第一层次,写织妇的辛勤劳动。掷梭和踏(名词,指织机踏板)是古代纺织劳动的主要动作,由于不住织,以致双手酸倦,双脚起茧。这样不停的劳动,许多天才能织成一匹,但要贡纳的又何止一匹!因而织妇长年累月困守织机。织妇除体力的繁重之外,还有精神上的重负:为了保持织物的光洁鲜艳,织时耽心风吹日晒,剪时小心翼翼。艰辛的劳动终于有了成果:大家都说它边幅宽绰整齐,自己也喜欢它经纬绵密厚实。“皆言”、“自爱”互文见义,于流畅中见喜悦之情。在这里,一“扬”是为了写出下一层次的“抑”,愈是写出质量的美好,就愈显出下文中“监官怒”的无理;愈是写出举家的欢欣与庆幸,就愈是反衬出“泪迸若倾泻”的哀怨。由“昨朝持入库”到“泪迸若倾泻”为第二层次写向官府贡纳时遭受的无端打击。“何事”两字,可见劳动者的质朴和惶惑,可见监官的怒发无端。而在“边幅好”、“经纬密”的织物上竟然残忍地用浓污的油墨乱七八糟地打上大大的“退”字,足见官虎吏狼,不惜对劳动成果加以无情的践踏。正因为如此,捐纳归来后,举家相看无语、泪迸若泻的场面就不仅令人哀伤也令人愤懑了。第三层次由“质钱解衣服”到“甘心肩骭露”,写被无理退回后的含悲重织。前四句,写行动,先讲典衣买丝,几近倾家荡产,后讲通宵达旦,身不离机,狠命赶织。“停火烛”即火烛不灭。后四句剖白心情:难道不知道典衣之后,严冬将临时要寒彻骨髓?却“甘心肩骭露”;难道不知通宵达旦劳作要伤身?但租赋一定要了结,“岂暇恤襦袴”!这里“当须”、“岂暇”,“前知”、“甘心”,前呼后应,把织妇心灵深处的矛盾和盘托出,哀伤和不满,见于言外。最后四句为一层,前二句以里胥踞门叫骂相逼的事实为衬,托出诗人最后的不平之鸣,“安得织妇心,变作监官眼!”
全诗前面全用织妇自我倾诉的口吻来写,叙事质朴,心理描写细腻,饱和着织妇及其家人的血泪。末两句诗人才直抒感慨,这显然是受唐代诗人白居易新乐府诗的“卒章显其志”手法的影响。诗人的感慨,虽然也还是一种就事论事、不触及社会制度的幻想,但比之元稹《织妇词》中“早征非是官人(天子)恶,去岁官家事戎索”一类为官家辩白的言辞,则显得深刻多了。
世徒知与可扫墨竹,不知其高才,兼诸家之妙,诗尤精绝。(惠洪《冷斋夜话》)
诗至庆历后,惟畏俚俗。文与可独能修饰,不为乱头粗服之容,……《织妇怨》曰“掷梭两手倦……变作监官眼?”叙得絮絮缕缕,较长吉“合浦无明珠”,劲浑不如,凄惋殆不能让。(贺裳《载酒园诗话》又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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