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性德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玦。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无那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
纳兰性德与其妻情深意笃,其妻早逝,对纳兰影响很大,他因此而写下了许多哀怨动人的悼亡词作。此词虽未题明,无疑亦属此类,而且是其中最著名的作品之一。然而,此词之成功,实在于词人的高度概括力:词人将自己个人的“哀怨骚屑”、“寄思无端”(杨芳灿·纳兰词序),升华到具有普遍意义的审美高度,从而使普天之下凡有惨痛经历者,无不与之共鸣。词的上片,词人置自身经历不顾,将满腔感慨,兴寄于月,虚写其哀;下片以燕子反衬其孤独,以化蝶双飞寄托其理想,示人以具体的实境形象,不沾不滞,虚实相间,极得诗理。
上片虽是虚写无端,却又无不是饱蘸情感、从“实”处升华而来。试看起句:“辛苦最怜天上月”。词人以“辛苦”二字发端,遂使无情无感之月,满含词人多愁多感之心,并为下句之意先作了铺垫:“一昔如环,昔昔都成玦”。环,圆形玉璧;玦,玉佩,半环曰玦。此句表面说:月亮每月只有一晚圆满如环,余夜皆缺损如玦,内涵却是说,爱情如同月亮,圆满的时光如此短暂。此处,月亮既是词人举首仰望的外在之物,又是词人那痛苦哀怨、短瞬即逝之爱情的象征。
“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此二句承上意,仍从“月亮”这一主客观结合之意象生发开去,由月亮之“皎洁”而想到爱情之冰清玉洁,由月亮而想到月宫之冰冷(中国古人认为月亮上奇寒,如苏轼《水调歌头》名句:“只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由月宫之寒冷而联想到已离开人间的爱妻之凄冷。因此词人说:爱情如果能象月亮那样始终皎洁,即使你在冰雪之中,我也要用爱情之火来温暖你。此二句妙喻连翩,想象奇特却又深含挚情,感人至深。
上片凭空虚写,下片化入实境;上片写天上,下片写人间;上片着重写爱情之纯洁、美好而短暂,下片则着重写伤逝者的哀伤。
“无那尘缘容易绝”。无那,同“无奈”,无可奈何之意。王昌龄名句:“无那金闺万里愁”亦是此意。此一句在换头处,成功地完成了上述的转折。词人指天设誓,要“不辞冰雪为卿热”,然而,现实却是“无可奈何花落去”,是“卿自早醒侬自梦”,是“泣尽风檐夜雨铃”(《南乡子·为亡妇题照》)。自己纵然是满腔爱火,又怎能温暖那冰雪之心呢?于是,词人哀伤的目光,由月轮而至人间:
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
北宋词人晏殊曾以双飞之燕成功地反衬了词中主人公的孤独:“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蝶恋花》)。这对曾挑逗了晏同叔无限情思的飞燕,如今又飞到了清代词人纳兰性德的面前,它们毫不理会词人伤逝之哀、失妻之痛,依然踏着帘钩,呢喃软语,卿卿我我。“依然”二字,写出燕子之无情,反衬出词人之有情。“软”字是词人的心理感受,给人一种生命感,这大概须对生命思索、体验后方能写出。结句“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秋坟,是亡灵,唐诗人李贺有“秋坟鬼唱鲍家诗”之句;另一方面,秋又与下句之“春”构成时空上的绵延,与全词上片写夜景,下片写昼景一致,构成朝朝暮暮、月月年年的无限悲哀。同时,时间、空间错落不定,从而具有了“烟水迷离”之美(纳兰曾赞李后主词“更饶烟水迷离之致”《渌水亭杂识》)。“愁未歇”三字,更进一步将这种时间的绵延无尽性表露了出来,与上述深层的内涵相呼应。“春丛认取双栖蝶”,词人在春日那烂漫的花丛里,久久凝视着一对双栖的彩蝶,终于认出了那是自己和爱妻双飞的倩影。在中国最有名的爱情悲剧《梁山伯与祝英台》里,梁、祝生前不能成夫妻,死后化为了双飞的蝴蝶。词人将永恒的爱情寄托在同化飞蝶上,显示了其深沉的、无以抑制的哀伤。同时,也在这全词悲剧般的氛围里,点染了一丝浪漫的光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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