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
落日出前门,瞻瞩见子度。
冶容多姿鬓,芳香已盈路
其二
芳是香所为,冶容不敢当。
天不夺人愿,故使侬见郎。
——宋·郭茂倩《乐府诗集·清商曲辞·吴声歌曲》
《子夜歌》是晋和南朝吴声歌曲——长江下游地区的民歌的代表作。据说为晋代一位名叫子夜的女子所创,音调哀怨缠绵。《旧唐书·乐志》: “《子夜》,晋曲也。晋有女子夜造此声,声过哀苦。”也有人认为,《子夜歌》多写子时夜半间情事,故称。《乐府诗集》载《子夜歌》四十二首,这里选录了其中的十三首。它们都是恋歌,或写男女之间的爱慕,或写别离后的相思,或写男子负心后的痛苦,往往以女子的口吻来表达,感情真率,想象丰富,具有浓厚的生活气息,体裁短小,都是五言四句,风格清新委婉,语言自然流畅,《大子夜歌》说:“歌谣数百种,《子夜》最可怜。慷慨吐清音,明转出天然。”就很好地指出了《子夜歌》这种本色自然,清新隽永的特点。
上面二首《子夜歌》,是男女赠答的民歌,第一首为男赠之辞,第二首是女答之歌,表示相互间的情爱,所以放在一起鉴赏。
第一首起句“落日出前门”,交待时间和地点,说太阳下山的时候走出前门。当时男女幽会多在夜间, “落日”一语已透出此种消息。第二句“瞻瞩见子度”,承前写出门所见。“瞻瞩”,是“看”的意思。 “子”,犹“汝”,你。度,同“踱”,过路。这句是说:看见你从这里过路。一对情人相逢,其惊喜之情完全可以想见。三、四两句“冶容多姿鬓,芳香已盈路”,是男子对女方容貌体态的褒扬之辞,赞美她艳丽的容颜多姿多采,所过之处芬芳的香气已弥漫道路,在带有一定夸张成分的描写中,流露出对女子深深的爱慕之意。全诗看上去句句平淡,语语直露,但是就在这谈语直言之中,寄寓了抒情主人公的一片挚情。
第二首是女子的答辞。首句“芳是香所为”,是答前首的第四句,此处“香”的意思和前首“香”当作“香气”讲不同,是指檀香、沈香或香囊、香水之类发出香味的东西。这句意谓香气由香料散发而出,并非是我自身所有。第二句“冶容不敢当”,承接上句,是答前首的第三句,说容貌艳丽不敢承当,这在语意上是自谦之辞,在行文上是摇曳之笔,以引出下诗。三、四两句“天不夺人愿,故使侬见郎”,是对前首一、二句的回答。“侬”,第一人称代词,吴人称“我”为“侬”。两句为女子对所爱的人致意:这是天赐良缘,使我得以一睹郎的丰采。第三句中的一个“愿”字,包含了女子对情人的千种渴念,万种思量;第四句中的一个“见”字,则和前首二句中的“见”遥相呼应,表明女主人公和所欢达成了心灵的默契,都在热切地盼望那激动人心的相见的时刻。在这两句对“人愿”的礼赞中,倾泄了女子对情爱的更加泼辣、更加热情的追求。
这两首民歌除了写得明白如话,情真意切外,形式上最突出的特点是唱和赠答。这种方式有利于男女双方进行感情交流,表达爱慕之意,同时显得生动活泼,跌宕有致,往往能收到较好的艺术效果。所以它为南方歌谣广泛运用,形成了“郎歌妙意曲,侬亦吐芳词”(《子夜歌》)的民歌的独特传统,并为文人所模仿借鉴,如谢灵运的《东阳溪中赠答》:“可怜谁家妇,缘流洗素足。明月在云间,迢迢不可得。”“可怜谁家郎,缘流乘素舸。但问情若为,月就云中堕。”就是其中的突出一例。
其三
宿昔不梳头,丝发被两肩。
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宋·郭茂倩《乐府诗集·清商曲辞·吴声歌曲》
这首《子夜歌》描写男女欢会的情景,塑造了热恋中的女主人公形象,典型地表现出南朝民间情歌大胆泼辣,艳而不荡的特色和自然率直、活泼浪漫的风格。
该歌一开始从幽会中的女子的发式外形入手,“宿昔不梳头,丝发被两肩”,昨夜没有梳头,任凭长长的丝发披在双肩。如此粗服乱头,不加修饰,反映她沉浸在幸福之中,正狂饮着爱的甘露,无暇顾及梳妆打扮。唯其这样,反而显出了女子的天真纯朴之美。接着描写幽会中女主人公的表现:“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婉伸”,犹“屈伸”。 “可怜”,可爱。她屈伸在情人的膝盖上,满怀深情地向情人发出何处不可爱的询问,为能在所爱的人面前展示自己的女性美而万分欣喜。至此,一个欢会中活泼娇戆的少女形象绘声绘影,跃然纸上,体现了南朝礼教束缚相对削弱情况下民间女子对人的正常欲望的大胆表露,对自由爱情的热烈追求。过去曾有人指责这一类民歌“淫哇”,其实它们与后来描写男女幽会的有些诗词,如陈叔宝《玉树后庭花》中的“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李煜《菩萨蛮》中的“奴为出来难,教郎恣意怜”等,有所不同,散发出清新健康的气息,可说是做到了“乐而不淫”。
全篇没有采取民歌中常见的比兴手法,而是运用白描,以质朴的语言,勾勒少女形象,刻划人物意态,以形传情,形毕肖而情无限。
其四
自从别欢来,奁器了不开。
头乱不敢理,粉拂生黄衣。
——宋·郭茂倩《乐府诗集·清商曲辞·吴声歌曲》
这首情歌,主要选取离别后无心梳妆打扮这一生活中的典型细节,抒写女子对情人的深切思念,表现得语婉而情浓。
“自从别欢来,奁器了不开。”首句交待事情的起因,第二句承前写其后果。 “欢”,女方对所爱男子的称呼。 “奁器”,盛放梳妆用具的匣子。 “了”,全然,压根儿。这两句是说:自从与所爱的人分别以后,梳妆匣子就完全没有打开过。此处十分形象地写出了别后女子百无聊赖,无心打扮的心情。尤其一个“了”字,把这种心态渲染得很足,比之后来唐代温庭筠的词《菩萨蛮》中所写“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在表现慵赖的情态上更为充分,显示了民歌直率夸张的特点。俗话说“女为悦己者容”。正因为见不到情人,所以懒得去打开奁器梳妆。这里打扮的无心,正是相爱的有心的表现:女子的百无聊赖,正说明她对爱情的执着专一。
“头乱不敢理,粉拂生黄衣。”继续申述前意。 “粉拂”,即粉拍,敷粉时用以蘸粉拍脸。 “黄衣”,黄色霉苔。由于与情人别后再未见面,所以任凭头发蓬乱也不去梳理化妆,以致于粉拍长期不用而生出黄苔。粉拂是古代女子整容时每天必使的梳妆用具,上面竟然生出霉苔,可见弃置不用时间之长了。如果说前两句中的“了不开”,是从程度上突出女子慵懒心情的强烈,那么这两句中的“生黄衣”,则是从时间上表现其长期以来一直懒于打扮,从而进一步抒发了女主人公对情人的刻骨思念。
全诗不着一个“思”字,但通过懒得对镜梳妆这一生活琐事,非常深切动人地表现了思妇的内心活动,这和《诗经·卫风·伯兮》中所写的“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为同一用意。不过,二者也有区别。《伯兮》主要是具体描写头乱的情况,并点出无心打扮是因为无人赏悦。而这首诗,只是以“奁器了不开”, “粉拂生黄衣”两个细节,对女子的无心梳妆一再加以渲染,因而在抒发主人公的相思之情上,似乎显得更加委婉含蓄,同时又更为淋漓酣畅。
其五
始欲识郎时,两心望如一。
理丝入残机,何悟不成匹。
——宋·郭茂倩《乐府诗集·清商曲辞·吴声歌曲》
在《子夜歌》中,有很多表现女子失恋痛苦的民歌,这是其中很有代表性的一首。
该诗在写失恋以前,先突现女主人公对真挚爱情的渴求:“始欲识郎时,两心望如一。”刚开始认识对方的时候,希望两颗心能融合如一,结为情侣。这两句诗,以真率、热烈的语言,抒写了女子要求获得纯真爱情的美好心愿。但这并不是诗的重点,而是主要在诗中起铺垫作用,为了引出下诗。后面的两句才是诗的主旨所在: “理丝入残机,何悟不成匹。”把理好的丝放入残破的织机,哪里想得到织不成匹段。此处的“丝”,谐“思”,相思; “匹”,语含双关,除了指“匹段”外,还有“匹配”、“配偶”的意思。所以这两句是隐喻对男子徒然相思,最后没有成为配偶。这里并没有交待爱情破裂的原因,但由“何悟”二字可知,这个结局是女主人公始料所不及的,它给女子精神造成的巨大创痛,也完全由此二字传出。
这首民歌成功地运用了对比衬托,抬高跌重的手法。前两句与后两句造成鲜明对照:前面写的希望越大,后面表现出的失望就越强烈;开头越是渲染“望如一”的美好心愿,诗尾“不成匹”的结局对女主人公的打击就显得越沉重,从而收到了很强的反差效果,更好地表现了诗旨。同时“丝”、 “匹”等谐音双关修辞手段的运用,使诗歌在抒发失恋的痛苦感情时,委婉含蓄、缠绵哀怨的特点更加突出。
其六
今夕已欢别,会合在何时?
明灯照空局,悠然未有期。
——宋·郭茂倩《乐府诗集·清商曲辞·吴声歌曲》
这首民歌主要抒写男女分别时眷恋不舍的感情。
全篇是以女子的口气来写的。头两句直抒胸臆: “今夕已欢别,合会在何时?”“已”字或为“与”字之误,是说今天晚上与我所爱的人分别以后,不知什么时候再能相会。古人云“别易会难”,此处通过设问句的运用,把这种感受深切地表现出来,反映了与情人的难舍难分。后两句“明灯照空局,悠然未有期”,是对第二句的生发和回答。 “局”,指棋盘, “空局”,隐示棋盘上没有棋。 “悠然”,与“油燃”谐音,同前句中的“明灯”相呼应; “期”,与“棋”同音双关, “未有期”坐实前句中的“空局”。这两句表面上是说明灯照着空棋盘,棋盘上没有棋子,好像和前两句不相承接;实际是以棋局比喻人的感情和想象,描绘情人分别,人去室空,怅然若失,深虑以后会合无期的心态。它以设想别后再见的困难,来突出当时分离的难以割舍,表现了女主人公对情人的挚爱和痴心。
描写离别时的依恋之情,是古代情歌中经常出现的题材内容,该诗比较别致的是运用了“油燃”与“悠然”, “棋”与“期”的双关隐语,显得十分贴切巧妙,体现了民歌作者丰富的想象力和出色的修辞技巧,同时使这首民歌的风格既朴素清新,妙造自然,又委婉缠绵,含蓄隽永。明代胡应麟评论南朝民歌说:“调存古质,至其用意之工,传情之婉,有唐人竭精殚力不能追步者”(《诗薮》内编卷六)。此篇在一定程度上也表现了这种特点。
其七
郎为傍人取,负侬非一事。
摛门不安横,无复相关意。
——宋·郭茂倩《乐府诗集·清商曲辞·吴声歌曲》
在我国古代社会,妇女与男子的地位很不平等。这反映在爱情婚姻问题上的一个恶果是,女子经常要受到男子的遗弃之苦。所以从先秦以来的民歌中,就有许多鞭挞负心汉的作品,如《诗经·卫风·氓》中,揭露“士也罔极,二三其德”的丑行,汉代乐府民歌《上山采蘼芜》中,控诉“新人从门入,故人从阁去”男子负心背德的行为。就是在《子夜歌》中,也有不少这类题材的作品,如“感欢初殷勤,叹子后辽落。打金侧玳瑁,外艳里怀薄。”“初时非不密,其后日不如。回头枇栉脱,转觉薄志疏。”等等。本诗就是其中的代表作之一。
前面两句开门见山,直斥男子的变心背约: “郎为傍人取,负侬非一事。”“傍”,通“旁”。这两句意为:你为另外的人所夺取,对不起我的地方不止一件事。所写明晓畅达,如同口出,谴责的态度十分鲜明,哀怨的感情非常强烈。但内容是习见的,在表情达意上也比较直白,缺乏新颖独特的构思,光是停留在这样的抒情内容和抒情方式上,它不能成为一首好的民歌。其所以被人称道,主要是在前两句的基础上,又写了很有新意的后两句。
后面两句抓住一个具有典型意义的“负侬”的行为,责备对方的变心,这是对前两句意思的进一步深化和强化: “摛门不安横,无复相关意。”“摛”,张开的意思。 “横”,门闩。“关”,以关门的“关”隐指关心的“关”。两句是说:就像张开不装门闩的门不准备关闭一样,你对我再也不关心了。如果说前两句是从总体上怨责对方的“负侬”,那么这两句是具体到“不关心”这件事来指责男子的薄情;更重要的是,这里表达的意思,虽是许多痴情女子负心汉题材的诗歌中经常见到的,并且在前两句中已陈述过,但由于它运用了生动、贴切的比喻和别致、巧妙的双关手法,在谴责情人薄幸、追求专一爱情上就显得富有新鲜感和生活气息,使整首民歌由抽象变为具体,由直白变为婉曲,由拙朴变为新巧,在诗境诗意上出现了一个飞跃,从而成为《子夜歌》中的一篇优秀作品。
从这首民歌可以看出,《子夜歌》中鞭挞薄情郎的作品与《诗经》、汉乐府民歌中同类题材的作品相比,显示出独特的风貌:不像《诗经》、汉乐府中的民歌那样带有较多的叙事成分,而完全是抒情诗;不像《诗经》、汉乐府民歌那样文字较长,而是篇幅较短,只有四句;另外经常运用比喻和谐音双关手法,写得生动鲜明,委婉含蓄,不仅此诗如此,如前举《子夜歌》中所写“打金侧玳瑁,外艳里怀薄”,以金箔嵌在玳瑁里,外艳而里薄,比喻隐指男子的薄情,也表现出这种特色。
其八
年少当及时,蹉跎日就老。
若不信侬语,但看霜下草。
——宋·郭茂倩《乐府诗集·清商曲辞·吴声歌曲》
《子夜歌》中绝大部分是抒情诗,是描写男女恋情的,这首民歌却是咏理诗,内容为劝勉珍惜光阴,及早努力,在《子夜歌》,乃至整个南朝民歌中比较少见,弥足珍贵。
“年少当及时”,首句开门见山,直接点出诗旨,劝戒人们要爱惜光阴,趁年轻时及早刻苦努力,有所收获。时间是很容易逝去的,《论语·子罕》上说:“子在川上曰: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陶渊明的诗《饮酒》中亦云:“一生复能几,倏如流电惊。”光阴如流水,似流电,稍纵即过。而人当年少的时候,精力旺盛,头脑灵活,记忆力、想象力最强、最丰富,所以要抓紧时机,争分夺秒,刻苦学习,努力奋斗,为一生的事业打下基础,否则就会悔之晚矣。接着诗的第二句从反面发议:“蹉跎日就老”。 “蹉跎”,时间白白地过去。 “日”,指年华。光阴易逝,时不再来,正如古人诗中所说: “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汉《相和歌辞·长歌行》)“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陶渊明《杂诗》),如果不珍惜寸阴,年华虚度,那么人的生命很快就会进入老年,最终将一事无成,这句诗很好地揭示了这个道理。古人名言中表现类似的思想很多,如“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汉《相和歌辞·长歌行》), “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岳飞《满江红》)等都是,不过这些诗句是从造成的后果上劝勉人们惜阴,而此句是一般地反证及时努力的重要,均为格言式的警句,都能起到戒人醒世的作用。
“若不信侬语,但看霜下草。”后两句进一步申述前句的意思。第三句以假设语句作过渡,以引出第四句,使只有短短四句话的全首民歌,也给人以动荡迭宕的感觉。第四句是运用比喻,加重前两句的艺术效果。这两句说,如果不相信我的话,那么只要看被霜打过的草好了。青草具有强大的生命力,“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在春天蓬勃生长,欣欣向荣,可是到了秋天霜降以后,就枯萎不振了。 “霜下草”三字,准确而生动地写出了老年人的状态。这个比喻的运用,使抽象的惜阴劝勤的道理形象化了,整首民歌的诗意也随之大为提高。
其九
常虑有式意,欢今果不齐。
枯鱼就浊水,长与清流乖。
——宋·郭茂倩《乐府诗集·清商曲辞·吴声歌曲》
爱情是甜酸苦辣俱全的五味罐,只有亲尝者才能真正体验其中的况味。失恋者的感情基型是痛苦,但伴随痛苦之后的表现却因人而异,有强压不下的愤懑,有同归于尽的报复冲动,更有认命的屈辱隐忍,当然,也不乏冷静的反思总结。这首诗描写了一个女子在失恋后的痛苦与反思。
前两句直抒胸臆。 “常虑有弍意”是写女子追述在恋爱中的复杂感情,她沉浸在爱情的幸福中时,被遗弃的阴影常常掠过心头,担心恋人生有弍意,负情于她。这种顾虑反映了封建社会中女子的可悲命运。她们不能自主,依附于男人,婚姻是她们整个命运的依托。男子变心,女子被弃传统模式所形成的因袭精神重担沉重地压在她们心头,甚至处于爱情最幸福的时刻,也不能挣脱这阴影的笼罩。一个“常”字说明焦忧复杂感情的长期性和经常性。
第二句写所爱的人果然变心了。 “齐”为一心, “不齐”即不一心,也即“弍意”。 “果”字写出了这虽是不幸而虑中,但当残酷现实到来时,她还是震惊、痛苦。 “欢今果不齐”,以隐隐作痛的语气,传出了被弃的凄楚。
当感情的阵痛过去后,代之的是对爱情结局的反思。女子经过回忆、比较后,认识到这种结局是必然的,后两句诗以形象的比喻写出了这种认识。 “枯鱼就浊水,长与清流乖”,是衬托比喻。所谓衬托比喻,不是单纯指明两种事物的相似点,而是进一步利用作比的形象来说明道理,这道理并不明言,而由读者体会出来。 “枯鱼就浊水”,是以干鱼和浊水的同存比喻男子另有新欢,而他所喜欢的人和他一样品格卑劣,情趣低下,他们是臭味相投。但这个女子的品行和感情却如同清水一样纯净美好。两种品性,两种感情如同浊水和清流一样,总是不和谐相违背的,因而两股水流必然会分道而去就是不言而喻的了。
两人的关系既已如此,不必对过去的情爱依恋不舍,也不必对今日的分手撼恨不已。这种解脱之词也是表示和男子毅然决绝,含有清醒认识的哲理之光,道出了事物的发展规律。
其十
别后涕流连,相思情悲满。
忆子腹糜烂,肝肠尺寸断。
——宋·郭茂倩《乐府诗集·清商曲辞·吴声歌曲》
离别相思是人类的重要感情活动,也是我国古代诗歌常见的一种题材,如“悲莫悲兮生别离”(《九歌·少司命》), “愿言思伯,甘心首疾”(《诗经·卫风·伯兮》),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古诗十九首·
行行重行行》)等,都是深切而生动地表现分别与相思之苦的著名诗句。这首《子夜歌》也抒写了男女间的别后相思,体现出鲜明的民歌特色。
“别后涕流连,相思情悲满。”前两句总写分别以后的痛苦。“涕”,眼泪。 “流连”,哭泣流泪的样子。 “满”,通“懑”,烦闷。 “悲懑”,忧愁烦闷。两句抒写了与对方离别后难过流泪,悲愁凄苦的情景以及时刻想念情人的感情。如果说这两句还只是泛泛地写思念之苦的话,那么后两句就进一步具体刻划主人公的相思之深、相思之切:“忆子腹糜烂,肝肠尺寸断。”思念情人以至连腹中都糜烂,肝肠都寸寸断裂,可见其相思是何等地深切。当然,事实上人们不可能想得腹烂肠断,此处用的是夸张的手法,这虽不是生活的真实,却是艺术的真实,能够更充分、更强烈地表达感情。该民歌由于运用了这样夸张的诗句,就非常形象地表现了主人公的刻骨相思,并使之蒙上一层愁苦悲凄的色彩,收到了较强的艺术效果。叶燮曾在举出唐诗中一些夸张性的诗句后说:“决不能有其事,实为情至之语。”(《原诗》)这里也是“决不能有其事”的“情至之语”,并且在腹烂之后又写了肠断,用重叠的夸张手段,因而在表达相思之情上,就显得愈加深刻强烈,展示了民歌抒情大胆泼辣的特点。
这首民歌以肝肠寸断等夸张笔法抒写相思之情,对后世颇有影响,如
李白《长相思》中的“长相思,摧心肝!”,《春思》中的“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等语,都可看到该篇《子夜歌》描写相思的某些影子。
其十一
夜长不得眠,明月何灼灼。
想闻散唤声,虚应空中诺。
——宋·郭茂倩《乐府诗集·清商曲辞·吴声歌曲》
这首诗写女子深夜思念情人。诗人抓住富有戏剧性的刹那,用白描手法,把女子情深至痴的形状,描绘得呼之欲出。
全诗由一静一动两个画面组成。前两句是一幅静的画面:长夜漫漫,万籁俱寂,明月朗照,洒下一片银辉,这是何等的静谧。但这静中蕴聚着动。这女子辗转反侧, “夜长不得眠”,因为她心潮起伏。只有坠入刻骨相思中的人,才能深深体会挥之不去、常驻心头的思念是多么折磨人而又无法排遣。她正处于这情景中,在宁静的深夜,相思的波澜在她心头泛起、动荡,她凝望着高悬的明月,并无赏心悦目之感。 “何灼灼”不是赞赏月光多么皎洁明亮,而是嫌它撩乱了芳心。此刻,她思绪万千,浮想联翩:
也许,她正悬挂恋人,怕他也因相思而深夜不眠;
也许,她在嗟叹月圆人不圆,世事不尽如人意;
也许,她在回忆和恋人欢聚时的种种甜蜜和温馨;
总之,她的千般思念,万般设想,都围绕恋人进行。逐渐地,她进入了物我两忘的境界,只有恋人占据了她整个脑际。
“想闻散唤声,虚应空中诺”是紧承上文写女子的幻觉。她相思入了神,想象中,仿佛听到恋人断断续续的呼唤声,而空自答应。 “诺”为答应的声音。
这两句是神来之笔,它以幻写真,以声传情,做到神情毕现,声态并生,使画面神采顿现。直抒细写相思之苦不失为一种表现手法,但用得太多,已无新鲜感。诗人不落窠臼,自辟蹊径,他把人物的感情经过过滤、浓缩、凝聚在幻觉这点上,用幻觉单刀直入揭露人物心理最重要最兴奋之点。幻觉是感情变形的扩大,是内心活动主干的突出,在幻觉产生的刹那,人物内心世界坦露无遗。诗人抓住幻觉写女子思极而闻声,发出了情不自禁的答应声。这种避实就虚,以虚写实的构思,真是想落天外,收到了使人耳目一新的效果。当我们掩卷而思,女子在寂寂深夜所发出的痴情应答音还缕缕如在耳际。
这种巧妙的构思,以白描出之,效果更佳。诗人不事雕饰,只写女子对幻觉的反应,但人物失常的举止动作,急不可耐的回答,如痴如醉的情态,已声态毕肖,跃然纸上。
“怜欢好情怀”一诗写出热恋中女子感情流向的全过程,而本诗只抓住人物感情流程中最动人的一刹那来写,但都收到了抒情深婉含蓄,刻划心理生动、准确之效。
其十二
我念欢的的,子行由豫情。
雾露隐芙蓉,见莲不分明。
——宋·郭茂倩《乐府诗集·清商曲辞·吴声歌曲》
这是一首恋歌,通过责怨对方态度暖昧,表现女子对真挚热烈的爱情的渴望。
开头两句就作了鲜明的对比。女主人公先从自己说起:“我念欢的的”。 “念”,思念,怀恋。 “的的”,即“的的”,明显的样子。这句是说:我对所爱的人的怀恋是非常明显的。此处以叠字“的的”,形象地写出了女子对恋人的一往情深。第二句接着描写男子的表现:“子行由豫情”。 “由豫”,即“犹豫”,也就是迟疑不决的意思。此句意谓: “你对我却三心二意,犹豫不定。”“我念”与“子行”相对举, “的的”与“由豫”相衬托,在两人态度的强烈反差中,突现了女子对纯真专一爱情的执着追求。
三、四句进一步抒写男子的“由豫情”,但已不是停留在直陈其事上,而是改用比喻和谐音双关的手法,从而使诗意由抽象变为具体,由直露变为蕴藉,体现出民歌的特有风味。 “雾露隐芙蓉”。 “雾露”是偏义复词,实际只是指雾。 “芙蓉”,是荷、莲的别称,谐“夫容”的音。这句是比喻的喻体。 “见莲不分明”。 “莲”,就是上句的“芙蓉”,同“怜”字谐音。这句是比喻的本体。两句表面是说大雾遮住荷花,使人看不清楚,实际是喻指男子对女方的爱情隐隐约约,捉摸不定。用雾遮芙蓉来形容若隐若现,模糊不明的样子,已经十分贴切精巧,富有意境,而在描绘中又以“芙蓉”谐音双关“夫容”,即恋人的容貌,以“莲”谐音双关“怜”,即爱的意思,把比喻和谐音双关结合起来,更是巧而又巧,其妙无比,使女主人公对男子爱而不坚、恋而不切的责怨表达得生动形象而又婉转含蓄。在结构上,结尾的“不分明”三字,和首句的“的的”遥相呼应,又作一对照,在反衬中,更加显露出女子对爱情的坚定和狂热的态度。
表现这首民歌的内容,也可以从女子单方面,用直抒胸臆的方法来写,但这样容易写得一览无余,平淡无奇。现在在四句二十八个字中,运用了对照、比喻、谐音双关等多种手法抒写,在表情达意上,就有一种摇曳婉曲之致,一种言此意彼之妙,大大增强了民歌的生动性和诗味。
其十三
侬作北辰星,千年无转移。
欢行白日心,朝东暮还西。
——宋·郭茂倩《乐府诗集·清商曲辞·吴声歌曲》
爱情生活中的突然变化,给人带来的感情创伤是深重的。在重男轻女的封建社会,负荷这种创伤的,往往是女子,因此,多情女子负心汉就成为中国诗词中女性的传统悲剧。这首诗,从女子的感受出发,纪录了这传统悲剧中小小的一例。
全诗用比喻对比写成。所谓比喻对比,就是运用比喻把两种事物就某一方面作对比。诗中,以男女双方对爱情的不同态度作对比,所取喻的是天上的日月星辰。
前两句诗写女子对爱情的态度。 “北辰星”即北极星,从地面上看,是永远不移动的,女子用“千年无转移”的北极星比喻自己对爱情的忠诚专一、永无变化。后两句写男子的态度。“行”是施行。 “白日”即太阳。 “还”(xuan),转动。诗句说恋人的那颗心,像太阳一样转动,朝自东升暮向西沉,他是薄幸多变的。
全诗四句,设喻贴切。 “千年无转移”的“北极星”,给人一种稳固、坚定的直感,而朝东暮西的白日,呈现了不断变化的动态。女子无一句对负心背约的谴责,无一语哀怨的吐露,她只是把星与太阳、自己与对方裸陈出来,让两种事物、两种感情、两种态度处于尖锐对立之中,借有形之物写无形之情,化无形之情为有形之物,其效果鲜明强烈到震撼人心的地步。
这种比喻对比所表现出来的感情形态是值得玩味的。爱河中的突起风暴给女子心灵上所掀起的狂涛巨澜已渐渐退去,深悲巨痛正慢慢消减,诗歌中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冷静,虽不是痛心疾首,却更使人感到那份沉甸甸的痛苦是格外的酸辛和苦涩。这里所表现的心理,是典型的中国传统女性所特有的。比喻对比手法的运用,不仅使人激动、震惊,而且引人深思、回味。
其十四
怜欢好情怀,移居作乡里。
桐树生门前,出入见梧子。
——宋·郭茂倩《乐府诗集·清商曲辞·吴声歌曲》
这是首情歌,但作者并未从惯常的相见、欢聚、别离等着笔,而是以极简炼的笔墨勾画出了热恋中少女的感情流程,从深曲细微的心理动态中跃出一个深情而果断的女子形象。
开篇是少女对意中人抑制不住的赞美。句首“怜”字托出了人物的感情基调——爱。 “好情怀”颇有洋洋自得之状,是对所爱人的高度评价:他的品德是高尚的,他的情操是美好的,他对爱情是专一的。这样的人怎不令人喜爱?因此,每一念及,就有一种幸福而甜蜜的感情从心底溢起。 “怜欢好情怀”以浅语写深情,并暗含了少女对意中人的时时思念。
一、二两句之间有个跳跃,作者略去了这对恋人距离遥远、少女相思之苦的交待,但对少女感情流程的脉络描写还是清楚的。从“移居作乡里”的举动中,我们不仅窥见了少女因不能常常和爱人见面的烦恼和思念之苦,也体会到了她性格的果敢。为免受相思煎熬,她毅然搬家,干脆和所爱人同居一乡,这是多么大胆和深情啊!此句以举动写感情,给人印象异常鲜明。从“怜欢好情怀”到“移居作乡里”,写出了少女感情的自然流向。
三、四句紧承前意,运用双关隐语把少女的感情写得蕴藉隽永。
大量运用双关隐语是南朝乐府民歌在艺术上最显著的特点。所谓双关就是或利用异字的同音造成双关意思,或用一词的多义造成双关意思,也有把两种方法综合运用的,本诗就综合用了两种方法。 “桐树”和吴语“同住”同音, “梧子”和“吾子”(指“欢”)同音,皆为同音双关。 “桐树生门前”的“生”既指生长的“生”,也兼指书生的“生”(即“欢”),是用词的多义造成双关。
作者运用双关语明写少女门前种有梧桐树,她出出进进都能见到梧桐子。暗写她和所爱人同住乡里,出入能经常看到爱人在门前的身影,这是多么欣慰的事啊!双关语的运用,大大增强了诗歌的表现力。首先,写少女满足之情不失之平直,抒情婉转,颇合人物身分。其次,使诗歌意象密集,增大容量,既有景物,又有人物;既有少女,又有她意中人的身影;既有画面,又有感情。短短两句诗,明暗相兼,语含双关,蕴涵了这么丰富的意象,不能不令人叹服。再次,双关语的运用,使抽象的感情变得具体生动,搬迁后,少女免受思念之苦的轻松,常见意中人的欢悦,对迁居正确的自得,一一如见。这样,把少女怜爱——想念——满足幸福的感情脉络连续性地勾画出来了,并在双关所造成的画面里,使人物的感情终点饱满而凸现,给整个感情流程划上了一个强有力的句号,很自然地启示读者去回味少女的感情流程,去想象少女的性格特点。
这首诗,委婉自然,朴素健康。做到了下语平易,用意精深,形象单纯明朗而耐人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