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
我在小学的时候,看同学们变小戏法,“耳中听字”呀,“纸人出血”呀,很以为有趣。庙会时就有传授这些戏法的人,几枚铜元一件,学得来时,倒从此索然无味了。进中学是在城里,于是兴致勃勃的看大戏法,但后来有人告诉了我戏法的秘密,我就不再高兴走近圈子的旁边。去年到上海来,才又得到消遣无聊的处所,那便是看电影。
但不久就在书上看到一点电影片子的制造法,知道了看去好像千丈悬崖者,其实离地不过几尺,奇禽怪兽,无非是纸做的。这使我从此不很觉得电影的神奇,倒往往只留心它的破绽,自己也无聊起来,第三回失掉了消遣无聊的处所。有时候,还自悔去看那一本书,甚至于恨到那作者不该写出制造法来了。
暴露者揭发种种隐秘,自以为有益于人们,然而无聊的人,为消遣无聊计,是甘于受欺,并且安于自欺的,否则就更无聊赖。因为这,所以使戏法长存于天地之间,也所以使暴露幽暗不但为欺人者所深恶,亦且为被欺者所深恶。
暴露者只在有为的人们中有益,在无聊的人们中便要灭亡。自救之道,只在虽知一切隐秘,却不动声色,帮同欺人,欺那自甘受欺的无聊的人们,任它无聊的戏法一套一套的,终于反反复复的变下去。周围是总有这些人会看的。
变戏法的时时拱手道:“……出家靠朋友!”有几分就是对着明白戏法的底细者而发的,为的是要他不来戳穿西洋镜。
“朋友,以义合者也。”但我们向来常常不作如此解。
4月22日
【导读】
无聊的“朋友圈”
这是一篇奇特的文章,标题是“朋友”,直到最后一段才点题。文章从小学时看“小戏法”的感受说起,步步为营、稳扎稳打,于不急不慢中抽丝剥茧,逐步推导出国民性改造的“大问题”。鲁迅先叙写了自己因戏法、电影真相被揭穿,而“失掉了消遣无聊的处所”的经历,再引出一个发人深思的“三角关系”:看戏者——耍戏者——暴露者。看戏者被耍戏者欺骗,暴露者却要揭发骗术,而看戏者和戏耍者郎情蜜意,不愿暴露者“插足”,一起讨厌暴露者。为了化尴尬为和谐,暴露者往往放弃暴露真相,与耍戏者成为“朋友”,共同欺骗心甘情愿被骗的看戏者。如此一来,稳固的三角“朋友圈”便形成了。朋友,本该“以义合”,这里的“朋友”却是一群麻木、自欺、愚昧的人们,而“朋友圈”的形成的基础是因为看戏者本是一群“无聊的人们”。无聊最难拯救,因为它是从内部发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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