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书信《致母亲》原文与赏析
母亲大人膝下:
敬禀者,十二月六日信已收到。心梅叔地址,系“绍兴城内大路,元泰纸店”,不必写门牌,即可收到。修坟已择定旧历九月廿八日动工,共需洋三十元,又有亩捐,约需洋二十元,大约连太爷之祭田在内,已由男汇去五十元,倘略有不足,俟细账开来后,当补寄,请勿念。上海天气亦已颇冷,但幸而房子朝南,所以白天尚属温暖。男及害马均安好,但男眼已渐花,看书写字,皆戴眼镜矣。海婴很好,脸已晒黑,身体亦较去年强健,且近来似较为听话,不甚无理取闹,当因年纪渐大之故,惟每晚必须听故事,讲狗熊如何生活,萝卜如何长大等等,颇为费去不少工夫耳。余容续禀,专此,恭请金安。
男树 叩上
广平及海婴随叩十一月十二日
【析】 鲁迅在 《孔另镜编(当代文人尺牍钞)序》里说,书信本是只给收信人看的,现在公布出来,“这也并非等于窥探门缝,意在发人的阴私,实在是因为要知道这人的全般,就是从不经意处,看出这人——社会的一分子的真实”。
这显然是鲁迅的经验之谈:知人之“全般”确实不易,知名人之“全般”尤其难。人们总喜欢给人名加上许多伪饰,“注意的是特别的精华,毫不在枝叶。给名人作传的人,也大抵一味铺张其特点,李白怎样做诗,怎样耍颠,拿破仑怎样打仗,怎样不睡觉,却不说他们怎样不耍颠要睡觉”,“以为这些平凡的都是生活的渣滓,一看也不看”。( 《 “这也是生活” ……》) 如要知道名人——例如鲁迅平凡琐细的生活,只看他的正经文章自然不行,得看他“不经意处”随手写的书信、日记之类。在这个意义上,书信有破除“名人迷信”的特殊功用。
就以鲁迅写给母亲的这封信来说吧。单就信的格式——开头“母亲大人膝下敬禀者”,末了“男树叩上,广平及海婴随叩”,就会使有些人大为惊奇或大不以为然:“新文化运动主将”鲁迅,竟也采用传统书信格式,使用传统语言,对母亲行传统孝道,岂不有损其“反封建传统战士”的形象?殊不知,写《我们怎样做父亲》,批判“长者本位”的封建伦理观的“唐俟”,与日常生活中竭尽人子之道的“周树人”是同一个“鲁迅”的两面。其实,“唐俟”在文章里已经说得很清楚,封建伦理观的罪恶全在其“一意提倡虚伪道德,蔑视了真的人情”,因此,“觉醒的人此后应将这天性的爱,更加扩张,更加醇厚”。在某种意义上,鲁迅这封给母亲的信,表现的正是这种对母亲、妻儿的 “天性的爱”。你看,他是那样耐心地和母亲讨论着“修坟”的事,又怎样亲昵地戏称爱妻为“害马”,说到宝贝儿子海婴更是说不尽的欢喜,“不再无理取闹”云云,宠爱之心跃然纸上,即使埋怨“颇为费去不少工夫”,也是心甘情愿。这里抒写的,都是人之常情,并无特别之处。因此,这封信从内容到形式上,都平凡到极点。如果不说明,谁也不会认为是鲁迅写的。径直说,这是一位署名“树”的中年人,给他的老母亲的一封家常信,如此而已。“赏析”这封信,只要象读你的街坊邻居的家信一样,随随便便地念下去就是,不必反复猜测其中的微言大义,更不必怀着读一代宗师传世作的“神圣感”,去揣摩所谓“文豪笔法”。你读得越不经意,你就越在或一定程度上把握住了鲁迅“这人——社会的一分子的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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