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杂文《论“旧形式的采用”》原文与赏析
“旧形式的采用”的问题,如果平心静气的讨论起来,在现在,我想是很有意义的,但开首便遭到了耳耶先生的笔伐。“类乎投降”,“机会主义”,这是近十年来“新形式的探求”的结果,是克敌的咒文,至少先使你惹一身不干不净。但耳耶先生是正直的,因为他同时也在译《艺术底内容和形式》,一经登完,便会洗净他激烈的责罚;而且有几句话也正确的,是他说新形式的探求不能和旧形式的采用机械的地分开。
不过这几句话已经可以说是常识; 就是说内容和形式不能机械的地分开,也已经是常识;还有,知道作品和大众不能机械的地分开,也当然是常识。旧形式为什么只是“采用”——但耳耶先生却指为“为整个(!)旧艺术捧场”——就是为了新形式的探求。采取若干,和“整个”捧来是不同的,前进的艺术家不能有这思想(内容)。然而他会想到采取旧艺术,因为他明白了作品和大众不能机械的地分开。以为艺术是艺术家的 “灵感”的爆发,象鼻子发痒的人,只要打出喷嚏来就浑身舒服,一了百了的时候已经过去了,现在想到,而且关心了大众。这是一个新思想(内容),由此而在探求新形式,首先提出的是旧形式的采取,这采取的主张,正是新形式的发端,也就是旧形式的蜕变,在我看来,是既没有将内容和形式机械的地分开,更没有看得《姊妹花》 叫座,于是也来学一套的投机主义的罪案的。
自然,旧形式的采取,或者必须说新形式的探求都必须艺术学徒的努力的实践,但理论家或批评家是同有指导,评论,商量的责任的,不能只斥他交代未清之后,便可逍遥事外。我们有艺术史,而且生在中国,即必须翻开中国的艺术史来。采取什么呢?我想,唐以前的真迹,我们无从目睹了,但还能知道大抵以故事为题材,这是可以取法的;在唐,可取佛画的灿烂,线画的空实和明快,宋的院画,萎靡柔媚之处当舍,周密不苟之处是可取的,米点山水,则毫无用处。后来的写意画(文人画)有无用处,我此刻不敢确说,恐怕也许还有可用之点的罢。这些采取,并非断片的古董的杂陈,必须溶化于新作品中,那是不必赘说的事,恰如吃用牛羊,弃去蹄毛,留其精粹,以滋养及发达新的生体,决不因此就会 “类乎” 牛羊的。
只是上文所举的,亦即我们现在所能看见的,都是消费的艺术。它一向独得有力者的宠爱,所以还有许多存留。但既有消费者,必有生产者,所以一面有消费者的艺术,一面也有生产者的艺术。古代的东西,因为无人保护,除小说的插画以外,我们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了。至于现在,却还有市上新年的花纸,和猛克先生所指出的连环图画。这些虽未必是真正的生产者的艺术,但和高等有闲者的艺术对立,是无疑的。但虽然如此,它还是大受着消费者艺术的影响,例如在文学上,则民歌大抵脱不开七言的范围,在图画上,则题材多是士大夫的部事,然而已经加以提炼,成为明快,简捷的东西了。这也就是蜕变,一向则谓之“俗”。注意于大众的艺术家,来注意于这些东西,大约也未必错,至于仍要加以提炼,那也是无须赘说的。
但中国的两者的艺术,也有形似而实不同的地方,例如佛画的满幅云烟,是豪华的装璜,花纸也有一种硬填到几乎不见白纸的,却是惜纸的节俭;唐伯虎画的细腰纤手的美人,是他一类人们的欲得之物,花纸上也有这一种,在赏玩者却只以为世间有这一类人物,聊资博识,或满足好奇心而已。为大众的画家,都无须避忌。
至于谓连环图画不过图画的种类之一,与文学中之有诗歌,戏曲,小说相同,那自然是不错的。但这种类之别,也仍然与社会条件相关联,则我们只要看有时盛行诗歌,有时大出小说,有时独多短篇的史实便可以知道。因此.也可以知道即与内容相关联。现在社会上的流行连环图画,即因为它有流行的可能,且有流行的必要,着眼于此,因而加以导引,正是前进的艺术家的正确的任务;为了大众,力求易懂,也正是前进的艺术家正确的努力。旧形式是采取,必有所删除,既有删除,必有所增益,这结果是新形式的出现,也就是变革。而且,这工作是决不如旁观者所想的容易的。
但就是立有了新形式罢,当然不会就是很高的艺术。艺术的前进,还要别的文化工作的协助,某一文化部门,要某一专家唱独脚戏来提得特别高,是不妨空谈,却难做到的事,所以专责个人,那立论的偏颇和偏重环境的是一样的。
五月二日。
【析】 这是一篇文艺短论。作者阐明了自己的观点;内容决定形式;旧形式的采用,就是新形式的发端,也就是旧形式的蜕变。并指出具体的途径:旧形式的采取,必有所删除,既有删除,必有所增益,这结果是新形式的出现,也就是变革。
文章从 “新形式的探求不能和旧形式的采用机械的地分开”发端,提出旧形式的采用就是为了新形式的探求,因为形式与内容,作品与大众不能分开,所以新形式的探求必须适应大众化的需要,就须向旧艺术采取。然后说明怎样采取,一是向艺术史中消费者的艺术采取,一是向生产者的艺术采取,最后阐明前进艺术家的任务和方向,并指明具体的采取方法。其间并阐明了新旧形式的关系,形式与内容的关系,两种艺术的对立,交融与区别,在短短的篇幅中寓深刻的见解和丰富的内容。
作者的观点是辩证的,历史唯物主义的。他强调了对民族文化遗产的批判继承,精辟地阐明了采用旧形式与创造新形式的辩证关系。旧形式的采取,正是新形式的发端,也就是旧形式的蜕变,结果是新形式的出现,也就是变革,这是推陈出新。论述是严密的,新形式必须为了大众,力求易懂,但不是迁就,而应加以引导,既要注意于大众的艺术,又要加以提炼,新形式出现时不会就是很高的艺术,还需前进,不断完善。
作者论辩的艺术是高超的。他并不对耳耶的笔伐进行全面的批驳,而是抓住了他的逻辑上的失误,抽出他文中正确的话,肯定了他说的“新形式的探求不能和旧形式的采用机械的分开”是正确的,那么他的“类乎投降”、“机会主义”的指责就落空了。同时又指出他的矛盾:“因为他同时也在译《艺术底内容和形式》”,更揭发他的偷换: 将旧形式的采用指为 “为整个(!)旧艺术捧场”。然后便撇开不提,而阐述自己的观点,这样耳耶的笔伐便不攻自破,显示了作者思想的敏捷和高超的论辩技巧。
文章仍显示了作者的一贯特色,形象地说理。如用“恰如吃用牛羊,弃去蹄毛,留其精粹,以滋养及发达新的生体,决不因此就会 ‘类乎’ 牛羊”来说明“并非断片的古董的杂陈,必须溶化于新作品中” 的采取方法,寓抽象的说理于精当的比喻,极有说服力。讽刺与反语:用打喷嚏来比喻艺术是灵感的爆发;说耳耶的笔伐是“新形式的探求”的结果,批评了讨论中不正常的倾向。肯定耳耶是“正直”的,却就揭出了矛盾。总之,这一篇短论体现了作者丰富严密,简约明快,富于论辩色彩的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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