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杂文《一思而行》原文与赏析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鲁迅杂文《一思而行》原文与赏析

只要并不是靠这来解决国政,布置战争,在朋友之间,说几句幽默,彼此莞尔而笑,我看是无关大体的。就是革命专家,有时也要负手散步;理学先生总不免有儿女,在证明着他并非日日夜夜,道貌永远的俨然。小品文大约在将来也还可以存在于文坛,只是以“闲适”为主,却稍嫌不够。

人间世事,恨和尚往往就恨袈裟。幽默和小品的开初,人们何尝有贰话。然而轰的一声,天下无不幽默和小品,幽默那有这许多,于是幽默就是滑稽,滑稽就是说笑话,说笑话就是讽刺,讽刺就是漫骂。油腔滑调,幽默也;“天朗气清”,小品也;看郑板桥《道情》一遍,谈幽默十天,买袁中郎尺牍半本,作小品一卷。有些人既有以此起家之势,势必有想反此以名世之人,于是轰然一声,天下又无不骂幽默和小品。其实,则趁队起哄之士,今年也和去年一样,数不在少的。

手拿黑漆皮灯笼,彼此都莫名其妙。总之,一个名词归化中国,不久就弄成一团糟。伟人,先前是算好称呼的,现在则受之者已等于被骂;学者和教授,前两三年还是干净的名称;自爱者闻文学家之称而逃,今年已经开始了第一步。但是,世界上真的没有实在的伟人,实在的学者和教授,实在的文学家吗?并不然,只有中国是例外。

假使有一个人,在路旁吐一口唾沫,自己蹲下去,看着,不久准可以围满一堆人;又假使又有一个人,无端大叫一声,拔步便跑,同时准可以大家都逃散。真不知是“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然而又心怀不满,骂他的莫名其妙的对象曰“妈的!”但是,那吐唾沫和大叫一声的人,归根结蒂还是大人物。当然,沉着切实的人们是有的。不过伟人等等之名之被尊视或鄙弃,大抵总只是做唾沫的替代品而已。

社会仗这添些热闹,是值得感谢的。但在乌合之前想一想,在云散之前也想一想,社会未必就冷静了,可是还要像样一点点。

五月十四日。

【析】 什么事情想一想再做,虽未必都能做好,但却比想也不想乌合而起,轰然而散要好得多。《一思而行》所表现的这一思想,当然不是凭空而发的。他所针对的,是一种普遍的社会心态和习惯。如文中所假设的那种吐一口唾沫,自己蹲下去,就引来一大堆无聊的看客;一人无端大叫,拔步便跑,便可带动大家都逃散的事例,其实并不虚空,确有十分真实的凭据。这种不动脑筋的“乌合之众”,特点就是“轰然”而起,“轰然”而散,其中孕含着深刻的国民性的弱点。鲁迅对此的思考是他自留学日本以来一至生命最后期中都未曾停止过,并在各类体裁的作品中持续不断地加以抨击的。

但在杂文中,鲁迅却常常是结合具体的社会现象加以剖析和批判。《一思而行》亦然。文章是针对1934年前后社会对于“幽默”“小品”的轰然而起的褒贬所发的议论和批评。通过对这一趁队起哄的现象的剖析,归结到“一思而行”上来。希望人们“在乌合之前想一想,在云散之前也想一想”,以减少行动的盲目性。

这篇文章写得十分缜密,具有很强的逻辑力量和说服力。开篇即表明“只要并不是靠这来解决国政,布置战争,在朋友之间,说几句幽默,彼此莞尔而笑,我看是无关大体的”。然后举革命专家的负手散步,理学先生也有儿女,来说即使这样的人,也非“道貌永远的俨然”。这里既有前提,也有事例,读者易于接受; 引申出来,得出结论:“小品文大约在将来也还可以存在于文坛,”再反向逆转说:“只是以 ‘闲适’ 为主,却稍嫌不够。”这样的论证,周密辩证,立论坚实,具有强大的逻辑思辩力量。

然后再举出人们对于“幽默”“小品”的前后两种不同的态度和“趁队起哄”的习惯,从中国的实际入手,从“一个名词归化中国,不久就弄成一团糟”的状况及其具体表现出发,说明中国对待幽默的态度并非独有,而具有普遍性:好的东西被介绍起来,其原有的内容与涵义往往被歪曲甚至被反用,如伟人、学者和教授,在先前都是好称呼,但 “现在”“受之者已等于被骂”,“自爱者闻文学家之称而逃。”但鲁迅并不绝对化,他仍然指出“但是,世界上真的没有实在的伟人,实在的学者和教授,实在的文学家吗? 并不然,只有中国是例外”。在对吐唾沫即可聚散人群加以剖析后,他又强调:“当然,沉着切实的人们是有的。”这就是掌握了唯物辩证法之后的鲁迅,能既深刻又全面地剖析社会现象,行文中体现出深刻的辩证唯物主义的思想光芒。同时,鲁迅也看出,光靠行动之前“想一想”,“社会未必就冷静了”,并非所有问题都能解决,但这却是自省的第一步。而且是必不可少的。也可见出鲁迅的深刻。

文章叙议结合,举例生动形象,如革命专家负手散步理学家亦有儿女等,读后使人莞尔,在轻松的微笑中接受作者的观点。举吐唾沫即可聚集人群,而大呼一声又可惊散乌合之众,即有普遍性,也在形象的事例中竖起一面镜子,使读者反省自思。

语言技巧的运用,也为文章增辉添彩,使读者既从阅读中得到思想的启迪,也得到审美的愉悦。如讲“幽默和小品的开初,人们何尝有贰话。然而轰的一声,天下无不幽默和小品,幽默那有这许多,于是幽默就是滑稽,滑稽就是说笑话,说笑话就是讽刺,讽刺就是漫骂。油腔滑调,幽默也; ‘天朗气清’,小品也;看郑板桥《道情》一遍,谈幽默十天,买袁中郎尺牍半本,作小品一卷”。这段引文中,大量使用顶针句法与排比句式,读来如珠落玉盘,而作者在其中所寄揶揄之意,表现得更是淋漓尽致。文中还引入口语,也增加了行文语言的丰富,如以“手拿黑漆皮灯笼,彼此都莫名其妙”,来形容对 “幽默”“小品”的 “轰然一声”的褒贬的使人不可理解,既形象生动,又使全篇行文多出变化,也把自己的意思表现得更加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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