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杂文《倒提》原文与赏析
西洋的慈善家是怕看虐待动物的,倒提着鸡鸭走过租界就要办。所谓办,虽然也不过是罚钱,只要舍得出钱,也还可以倒提一下,然而究竟是办了。于是有几位华人便大鸣不平,以为西洋人优待动物,虐待华人,至于比不上鸡鸭。
这其实是误解了西洋人。他们鄙夷我们,是的确的,但并未放在动物之下。自然,鸡鸭这东西,无论如何,总不过送进厨房,做成大菜而已,即顺提也何补于归根结蒂的运命。然而它不能言语,不会抵抗,又何必加以无益的虐待呢?西洋人是什么都讲有益的。我们的古人,人民的“倒悬”之苦是想到的了,而且也实在形容得切贴,不过还没有察出鸡鸭的倒提之灾来,然而对于什么“生刲驴肉”“活烤鹅掌”这些无聊的残虐,却早经在文章里加以攻击了。这种心思,是东西之所同具的。
但对于人的心思,却似乎有些不同。人能组织,能反抗,能为奴,也能为主,不肯努力,固然可以永沦为舆台,自由解放,便能够获得彼此的平等,那运命是并不一定终于送进厨房,做成大菜的。愈下劣者,愈得主人的爱怜,所以西崽打叭儿,则西崽被斥,平人忤西崽,则平人获咎,租界上并无禁止苛待华人的规律,正因为我们该自有力量,自有本领,和鸡鸭绝不相同的缘故。
然而我们从古典里,听熟了仁人义士,来解倒悬的胡说了,直到现在,还不免总在想从天上或什么高处远处掉下一点恩典来,其甚者竟以为“莫作乱离人,宁为太平犬”,不妨变狗,而合群改革是不肯的。自叹不如租界的鸡鸭者,也正有这气味。
这类的人物一多,倒是大家要被倒悬的,而且虽在送往厨房的时候,也无人暂时解救。这就因为我们究竟是人,然而是没出息的人的缘故。
六月三日。
论“花边文学”
林默
近来有一种文章,四周围着花边,从一些副刊上出现。这文章,每天一段,雍容闲适,缜密整齐,看外形似乎是 “杂感”,但又像“格言”,内容却不痛不痒,毫无着落。似乎是小品或语录一类的东西。今天一则“偶感”,明天一段“据说”,从作者看来,自然是好文章,因为翻来复去,都成了道理,颇尽了八股的能事的。但从读者看,虽然不痛不痒,却往往渗有毒汁,散布了妖言。譬如甘地被刺,就起来作一篇“偶感”,颂扬一番“摩哈达麻”,咒骂几通暴徒作乱,为圣雄出气禳灾,顺便也向读者宣讲一些 “看定一切”,“勇武和平”的不抵抗说教之类。这种文章无以名之,且名之曰 “花边体” 或 “花边文学” 罢。
这花边体的来源,大抵是走入鸟道以后的小品文变种。据这种小品文的拥护者说是会要流传下去的 (见《人间世》:《关于小品文》)。我们且来看看他们的流传之道罢。六月念八日《申报》《自由谈》载有这样一篇文章,题目叫《倒提》。大意说西洋人禁止倒提鸡鸭,华人颇有鸣不平的,因为西洋人虐待华人,至于比不上鸡鸭。
于是这位花边文学家发议论了,他说:“这其实是误解了西洋人。他们鄙夷我们是的确的,但并未放在动物之下。”
为什么“并未”呢?据说是“人能组织,能反抗,……自有力量,自有本领,和鸡鸭绝不相同的缘故。”所以租界上没有禁止苛待华人的规律。不禁止虐待华人,当然就是把华人看在鸡鸭之上了。
倘要不平么,为什么不反抗呢?
而这些不平之士,据花边文学家从古典里得来的证明,断为 “不妨变狗”之辈,没有出息的。
这意思极明白,第一是西洋人并未把华人放在鸡鸭之下,自叹不如鸡鸭的人,是误解了西洋人。第二是受了西洋人这种优待,不应该再鸣不平。第三是他虽也正面的承认人是能反抗的,叫人反抗,但他实在是说明西洋人为尊重华人起见,这虐待倒不可少,而且大可进一步。第四,倘有人要不平,他能从 “古典”来证明这是华人没有出息。
上海的洋行,有一种帮洋人经营生意的华人,通称叫“买办”,他们和同胞做起生意来,除开夸说洋货如何比国货好,外国人如何讲礼节信用,中国人是猪猡,该被淘汰以外,还有一个特点,是口称洋人曰:“我们的东家”。我想这一篇《倒提》的杰作,看他的口气,大抵不出于这般人为他们的东家而作的手笔。因为第一,这般人是常以了解西洋人自夸的,西洋人待他很客气;第二,他们往往赞成西洋人(也就是他们的东家)统治中国,虐待华人,因为中国人是猪猡; 第三,他们最反对中国人怀恨西洋人。抱不平,从他们看来,更是危险思想。
从这般人或希望升为这般人的笔下产出来的就成了这篇“花边文学”的杰作。但所可惜是不论这种文人,或这种文字,代西洋人如何辩护说教,中国人的不平,是不可免的。因为西洋人虽然不曾把中国放在鸡鸭之下,但事实上也似乎并未放在鸡鸭之上。香港的差投把中国犯人倒提着从二楼摔下来,已是久远的事;近之如上海,去年的高丫头,今年的蔡洋其辈,他们的遭遇,并不胜过于鸡鸭,而死伤之惨烈有过而无不及。这些事实我辈华人是看得清清楚楚,不会转背就忘却的,花边文学家的嘴和笔怎能朦混过去呢?
抱不平的华人果真如花边文学家的“古典”证明,一律没有出息的么?倒也不的。我们的古典里,不是有九年前的五卅运动,两年前的一二八战争,至今还在艰苦支持的东北义勇军么?谁能说这些不是由于华人的不平之气聚集而成的勇敢的战斗和反抗呢?
“花边体”文章赖以流传的长处都在这里。如今虽然在流传着,为某些人们所拥护。但相去不远,就将有人来唾弃他的。现在是建设 “大众语” 文学的时候,我想 “花边文学”,不论这种形式或内容,在大众的眼中,将有流传不下去的一天罢。
这篇文章投了好几个地方,都被拒绝。莫非这文章又犯了要报私仇的嫌疑么?但这“授意”却没有的。就事论事,我觉得实有一吐的必要。文中过火之处,或者有之,但说我完全错了,却不能承认。倘得罪的是我的先辈或友人,那就请谅解这一点。
笔者附识。
七月三日 《大晚报》 《火炬》。
【析】 人和动物不能同日而语,这是妇孺皆知的。然而奇怪的是人们的潜意识中又不自觉地将自己放在动物的天平上。不但普通百姓,甚至有文化的知识分子也常犯这个错误。这是一个二律背反。《倒提》便是对这一悖论心态的揭示。
《倒提》发表于1934年6月28日《申报·自由谈》。当时上海租界内的外侨曾组织所谓 “西人救牲会”,规定不得倒提鸡鸭,违者将受处罚。于是便有人“大鸣不平”,谴责洋人待华人不如鸡鸭。鲁迅为此写了该文加以辩证,意为 “我们无须外国人待我们比鸡鸭优”。鲁迅的文章立即遭致了 “青年战友”的攻击,被斥为“买办”。这位批评者对鲁迅的误解,在于他没读懂鲁迅的作品,更在于他深层意识中还残存着“应该待我们比鸡鸭优” 的缘故。①
把人放在与鸡鸭等同的位置上,这是做惯了奴隶的文化心态的反映。中国几千年的封建文化,作为一种意识形态,已深深地积淀于人的意识中。长期生存于封建文化氛围里的中国人,一般都难逃这潜在影响。加之历代统治者残酷压迫,人民向来没有争到过“人”的价值,于是总希望有个主子拿他们去做牛马;倘使谁能将他们看得比牛马略胜一筹,那简直就是“皇恩浩荡”。②这种文化和政治的双重压迫,造成了中国人的“奴隶意识”。希望外国人待自己比鸡鸭优,就是一种甘愿为奴的思想的不自觉体现。鉴于这种人奴不分的现象,鲁迅单刀直入地阐明了人与动物这两个概念的不同的内涵,从而确定了作为人的最基本的品性:“人能组织,能反抗,能为奴,也能为主”; 鸡鸭却不同,它们“不能言语,不会抵抗”,而且“这东西,无论如何,总不过送进厨房,做成大菜”。鲁迅这一论述,使我们清楚地看到,人与动物最大的区别就在于,“人自有力量,自有本领”,能够自己主宰自己的命运,而动物只能被主宰。鲁迅通过二者的区别,树起了一个大写的“人”的形象。
与鸡鸭争宠的意识,也是一种盼“救世主”思想的体现。“我们从古典里,听熟了仁人义士,来解倒悬的胡说”,因此总希望“从天上或什么高处远处掉下一点恩典来”。不图自救,只希望别人恩典,这是最典型的国民劣根性之一,鲁迅怀着“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感情,批评他们宁愿为狗,就是不肯合群改革,并且警告道:“这类的人物一多,倒是大家要被倒悬的,而且虽在送往厨房的时候,也无人暂时解救。”
《例提》是一篇剖析国民灵魂的杂文。鲁迅通过对传统文化攻击,揭示了在这一文化氛围中扭曲了的国民劣根性;并在此基础上,鲁迅昭示了“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这一伟大的真理!
另外,讽刺的意义也是该文不可忽视的。整篇文字都可以说是对“批评者”的反讽,但这是善意的;对殖民者则用了 “冷嘲” 口吻。“洋人是什么都讲有益的”,“慈善家是怕看虐待动物的”,好一付菩萨心肠呀!可租界本身就是建立在白骨累累之上的;况且“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牌子,更明确地标明华人在殖民者眼里算不上人。在主观上,鲁迅告诫人们不要盼望洋人待自己比鸡鸭优;但在客观上,他严肃批判了殖民者不视华人为人的非人道行为,只是鲁迅用了反语来冷嘲而已。如“他们鄙夷我们,是的确的,但并未放在动物之下”就是冷嘲的反语。这可以理解为既不在动物之上也不在其下,即与动物等同。殖民者不是视华人为牛马么?而鸡鸭只供做大菜,虐之无益;而华人是要供其驱使和压榨的,不驯服时虐之有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