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诗歌《答客诮》原文与赏析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鲁迅诗歌《答客诮①》原文与赏析

无情未必真豪杰,

怜子如何不丈夫②。

知否兴风狂啸者③,

回眸时看小於菟④。

【注释】

①鲁迅日记1932年12月31日载:“为知人写字五幅,皆自作诗。……为达夫……又一幅云: ‘无情未必真豪杰……。’”这首诗另有一条幅,诗末题字为“未年之冬戏作,录请坪井先生哂正,鲁迅”。未年指农历辛未年(1931);坪井是当时上海日本筱崎医院的医生,精通小儿科,曾为鲁迅之子海婴治过病。 宋谋易《鲁迅诗注》:“鲁迅为友人作字,如系新作,例在当天日记存稿;如录旧作,则加注明。”查1931年冬鲁迅日记并无此诗存稿,所以可推知此诗应为1932的12月31日作,许广平也将它作为1932年的作品辑入《集外集拾遗》。至于 “未年之冬”一说,疑系公历农历换算之差误。

②怜: 爱。丈夫: 成年男子的通称,即男子汉。

③兴风狂啸者: 指老虎。《易经·乾卦》: “云从龙,风从虎。” 啸: 虎叫。

④於菟(Wu tu): 老虎的别称。《左传》宣公四年:“楚人 ……谓虎於菟。”

【析】 鲁迅先生49岁时,他唯一的儿子才呱呱坠地。亲子之情,人皆有之,何况孩子来得这么晚,鲁迅格外疼爱孩子是自然的。为了准确把握诗的内涵,首先我们应当对鲁迅的 “怜子” 作一些扼要的介绍。

这小生命降临时,由于难产已濒于死亡,为保全大人动用了产钳,谁知他竟顽强地活下来了,意外的收获,“更值得宝爱”,所以自他哭出第一声起,鲁迅就把伟大的父爱给与了他。鲁迅注视他的目光无比慈爱欣喜,认为他长得很像自己,但“我没有他漂亮”,喜悦与怜爱之情溢于言表。作为父亲,考虑到孩子是生于上海的婴儿,取名海婴,并且喊起来悦耳、字又通俗,翻译成外文简便,而不易雷同,还有历史的依据:中国古代男子也有用婴作名字的——这样周到,足见为父之精细。平时,鲁还用了许多亲切的小名呼唤儿子,如依上海习惯称“弟弟”,由许广平送给自己的爱称“小白象”演化出的“小红象”。整日忙于写作译书,生活十分简朴随便的鲁迅,为了孩子,抽去一些宝贵时间把居室重新安排过,生活上也仔细多了。海婴从产房回到家里,鲁迅坚持事无巨细亲自关照、指导,每夜还值几小时的班看护孩子,十遍,二十遍地哼着催眠曲,直到小海婴睡去。至于对海婴的病,就更精心了,粪便是必亲自过目 (鲁迅原来是学医的,深谙医道) 才让倒掉。

出于父爱,出于培养一代新人的庄严的使命感和责任感,也出于“童年的情形,便是将来的命运”①的认识,鲁迅很注意在日常生活中给予儿子种种关于人生、历史和伦理等方面的启蒙教育。海婴喜欢挤在一张椅上和爸爸并排躺下,或在大床上躺在爸妈中间,海阔天空地提许多幼稚但又包含深意的问题。例如关于人类起源:“爸爸,侬是谁养出来的呢?”“是我的爸爸、妈妈养出来的。”“侬的爸爸、妈妈是谁养出来的?”“是爸爸、妈妈的的爸爸、妈妈养出来的。”“爸爸、妈妈的爸爸妈妈,一直从前,最早的时候,人从哪里来的?”鲁迅告诉他,是从单细胞来的,让他上学后看书、听先生讲就会明白。这类事例,在鲁迅与儿子共同生活的短短几年中,多得不胜枚举。

鲁迅小时候受过重重规矩的束缚,自己也比较严厉地管束过弟弟,如《风筝》所叙,对桎梏孩子心灵的陈规旧习有深刻的反思和批评。所以他给孩子较多的自由,限制较少。比如他写作时,不喜欢旁人干扰,但海婴来了,他会陪孩子玩一会。他的文具稿纸至为爱惜节省,唯海婴可以任意涂鸦。海婴还有“爸爸可不可以吃的”这样的可笑问题,足见在家长面前毫无拘束。鲁迅也说过:“这小孩非常淘气,有时弄得我头昏”。②来家中作客的朋友看到孩子特别活泼好动,笑指鲁迅溺爱孩子。遇到这种情况,鲁迅也要在友人面前剖明心迹,坦率承认自己深爱幼子,表白自己虽重父子情,但仍然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并且不止一次把这首诗抄赠亲近的朋友。

可是,鲁迅又是一个向旧世界宣战并冲锋陷阵的“真的猛士”,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主将、旗手,于是他爱儿子,甚至他有儿子,都成了论敌的把柄。这些居心叵测的人以为能借此大作文章,中伤鲁迅。例如海婴一周岁时,鲁迅在日记里记的“夜里做了面条,买了菜肴,同雪峰,平甫 (柔石)和三弟 (周建人)共饮”这样一件事,就被“革命场中的一位小贩”杨邨人用来攻击鲁迅,写了 《鲁迅大开汤饼会》的造谣文章发表在《白话小报》上,说“鲁迅大师领到当今革命政府教育部大学院的奖全”,为其子周岁大开“汤饼会”。鲁迅在《答杨邨人先生公开信的公开信》 里,揭穿了他的 “全盘捏造”:“先生还在做‘革命文学家’ 的时候,用了 ‘小记者’的笔名,在一种报上说我领到南京中央党部的文学奖金,大开筵宴,祝孩子的周年,不料引起郁达夫先生对于亡儿的记忆,悲哀了起来。这真说得栩栩如生,连出世不过一年的婴儿,也和我一同被喷满了血污。然而事实的完全出于创作,我知道,达夫先生知道,记者兼作者的您杨邨人先生当然不会不知道的。” 1931年2月2日,在致友人韦素园的信中,鲁迅说:“我们有了一个男孩,已一岁零四个月,他生后不满两月之内,就被‘文学家’在报上骂了两三回。但他却不受影响,颇健壮。”

对这些飞短流长,当然应该痛加驳斥。但鲁迅的反击有时似乎只是顺便轻轻一带,被击者在鲁迅犀利的笔锋下狼狈不堪,无所逃遁,沮丧的程度甚至超过正面被斥责。在本诗这样的“戏作”中所表现出来的侠骨柔情、浩然正气,使那些丑类噤若寒蝉,无技可施。

这首诗极具特色。首先,它不是以抒情为目的,更不是状物,而是说理的。前两句从正反两方面双管齐下,通过驳论和反诘亮明自己的观点;后两句举出一个典型事例,为前面的论说提供坚实有力的证据。鲁迅爱儿子故遭到以上所举的污蔑谩骂,按此逻辑,论敌要标榜的自然只能是对亲人无情无义。因此,诗的第一句就给“无情”论者一个结结实实的否定:“无情未必真豪杰”,充分揭示出企图将“无情”说成“真豪杰”的论调虚伪荒谬; 第二句反问“怜子如何不丈夫”,难道男子汉就不该爱儿子?实质上是对“怜子”作正面肯定,并与首句合围,正反呼应,严密而雄辩,具有很强的逻辑说服力。再加上选取威猛无比的的百兽之王为例,雄虎的 “怜子” 极能说明问题,有难以驳诘的分量。

本诗第二个特点,是语言形式高度凝炼,技巧运用十分纯熟。头两句乃一组音调铿锵、词语苍劲的对仗,不仅简洁明快,意思也相得益彰,互相发明; 诗律严格精巧,内容富於哲理,表里谐调、理趣天成。关键字词的使用也很妙:首句中“未必”二字透着作者的威严与藐视,如身历百战老将面对张牙舞爪的狂徒,并不露声色,只须轻轻一挡,“四两拨千斤”,对手已无招架之力;下句“如何”的反问,又像先抽回来再打出去的拳头,比直陈更猛。而后两句以“知否”二字领起,再作追击,令敌方无还手之功。典故的运用,在本诗短短四句二十八字中不止一处。如第二句,是根据《战国策·赵策》触龙说赵太后的故事化出来的,读到这一句,人们自然想到了足智多谋、眼光远大的触龙,和他的精采说辞:“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末二句中出现的形象,与明代解缙咏《虎顾众彪图》 的诗也有联系:“虎为百兽尊,谁敢触其怒?惟有父子情,一步一回顾。”③雄虎步步回头,深情看顾虎儿,给人一种阳刚之美。以上典故均贴切传神,于言外象外为读者留下若干未尽之意,令人遐思。

第三个特点,诗人鲜明的爱憎、高尚的人格为全诗注入充沛的感情,理之真至如百炼之钢,情之深切似绕指之柔。在雄辩说理的同时,富于情感的魅力。第一句如突发强弩,冷静果断,第二句胸襟袒露,自豪坚定。最后巧借虎之威武勇猛与大丈夫、真豪杰之间的神似,既说明丈夫怜子的天经地义,又通过这幅动人的图景表现了父爱的拳拳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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