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巴东三峡时,西看明月忆峨眉。
月出峨眉照沧海,与人万里长相随。
黄鹤楼前月华白,此中忽见峨眉客。
峨眉山月还送君,风吹西到长安陌。
长安大道横九天,峨眉山月照秦川。
黄金师子乘高座,白玉塵尾谈重玄。
我似浮云滞吴越,君逢圣主游丹阙。
一振高名满帝都,归时还弄峨眉月。
这首诗是送别诗,送蜀僧晏去首都长安。送别是古诗常见的题材,生活中经常发生的事情。李白送人之诗近一百二十首,写不好就落入俗套,因袭模仿,毫无新意。本首别开生面,独具特色。所送之人为蜀地之僧晏前往长安。中京是指长安,唐肃宗至德二载十二月改西京长安为中京,上元二年复中京为西京。唐此时有五京,太原为北京,凤翔为西京,蜀郡为南京,洛阳为东京,长安居中,故为中京。长安又名西京,是与东京洛阳对称。安史乱发,肃宗于凤翔指挥平叛安史乱军,后返回长安 遂名凤翔为西京。僧晏为蜀人,与李白为同乡。蜀人以有峨眉山秀色而自豪,故以歌颂峨眉山秀色,兼送友人僧晏为诗题,倍感亲切,乡情友情,韵胜绵长。
根据诗意这首是写在江夏(今武昌),“黄鹤楼前月华白,此中忽见峨眉客,”黄鹤楼在今湖北武昌蛇山上。又据诗题称长安为中京,此诗应是李白遇赦放还,南去洞庭、零陵,再返江夏时所写。具体时间是唐肃宗上元元年(760)春,诗中有“风吹西到长安陌”句可证。詹锳先生断为乾元二年(759) 年作,李白于本年三月遇赦,初夏到江夏,于此诗间不合。上元元年春返回江夏,时正值春际,《鹦鹉州》诗中说:“夹岸桃花锦浪生”,“迁客此时徒极目”,于此诗东风西吹送客长安,季节同。此时李白心境较好,尚有报国热情,欲东山再起;但又感到功业难成,“遭遇二明主,前后两迁逐”(《书怀示息秀才》),悲愤难平,寓酒游仙,以词赋传留后世。在江夏送蜀僧晏入京,就是在这种矛盾的心情的情况下,作此诗以赠别人。寄希望于蜀僧,但也戒其名成归蜀。
这是一篇七言古诗,以峨眉山月为线索,以人生际遇为内容,结构全篇,宋人严羽评说:“回环散见,映带生辉,真有月映千江之妙,非拟议所能学。”
诗的开端直接入题,开门见山地写出:“我在巴东三峡时,西看明月忆峨眉。”这是回忆之笔,诗人出蜀,沿江下行,途经巴东三峡,明月下,西望家乡蜀地,顿时头脑里幻出旧日游峨眉的情景,“周流试登览,绝怪安可悉。青冥倚天开,彩错疑画出。”山势雄秀,景象变化万千,这给李白留下终生难忘的深刻印象。李白把自己生命同峨眉山月联结在一起,当他再登峨眉山时,更赋深情。当他离开家乡,从清溪向三峡之时,又恋恋不舍,写下了名篇《峨眉山月歌》,又是“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此后又写:“却恋峨眉去,弄景偶骑羊。”(《留别曹南群官之江南》)、“四海此中朝圣主,峨眉山上列仙庭。”到了写此诗时,已是六十岁了。对峨眉山月恋情经久弥深,郁结难舒,遇有送蜀僧入中京的媒介物,象开闸的洪水,奔泻而出。顿时回到青年出川之时,那个充满着幻想憧憬,踌躇满志,昂扬奋发的月夜。接着两句沿着感情发展的顺向,再补以 “月出峨眉照沧海,与人万里长相随。”情入境中,沧海因峨眉月光,而彩错斑斓,明亮如镜,仿佛身化于月光之中,溢美于静谧的境界里。人与月为一体,与人永不分离,尽管是出行万里,也永远相随。月绝无世态冷暖炎凉,媚上卑下的世俗之见,非真如的本性。这只有自己饱尝人生辛酸冷暖之苦后,才有此体验。因此这是诗的第一层意思,开门见山,歌颂峨眉山月,既是引起乡人蜀僧的美好回忆,表明乡情之深,尤对蜀僧的情深,又是自忆离乡之形迹,以爱乡山月之情顿住,掩饰着苦乐辛酸,表明自己对淳真美的追求。热爱峨眉山月,思恋家乡,送别友人,三者妙合无垠。
接着四句诗写黄鹤楼送别,相会于此,恐又别于此。从逆挽的开端而入正叙,“黄鹤楼前月华白,此中忽见峨眉客。峨眉山月还送君,风吹西到长安陌。”又是一个月华如昼的夜里,黄鹤楼前饮酒赏月,忽然间看见你这从家乡峨眉来的游客。让我惊异、高兴,如见家乡,如见亲人。在惊异未定之时,又要匆匆告别。还是家乡的峨眉山月,送我之后,开始送你、伴你而行,随着东风送你去长安。人老思乡是人之常情,况且遇赦后,又回到充满着仙意的黄鹤楼。目睹眼前明月,幻化为家乡峨眉山月。思乡之情溶化于对峨眉山月的审美之情中,心理暂时获得了平衡,得到了安慰。惊见家乡来客,就更深化这种感情内蕴。可是瞬间之别,又使已平衡的心理律动,突然间受冲击、破坏了平衡,而感情逆向变化,由惊喜转而离愁。乡情、愁情又都集中于峨眉山月的形象中,深情依依。表面写峨眉山月独爱蜀人,反衬出蜀人锺爱自己家乡山月,经久弥深。一个还字,含蕴丰富,已经伴我去过长安,今夜又伴你再去长安。无限感慨,时光流速,人生如寄。仕途经济,坎坷不平。三年长安的快慰与辛楚,交织、纠结彼伏此起,心意难平。并表现出感情陡转时的心态,语气沉重,引出下句快语。“嘘气成云,不由造得”,挥洒自如,浑然天成。这一层诗意写现实,是第一层诗意产生的原因,两者互为表里,深化诗意与诗情,情与境谐。
接着诗人又用四句诗,预祝蜀僧晏西行长安的美好际遇。“长安大道横九天, 峨眉山月照秦川。黄金师子乘高坐, 白玉麈尾谈重玄。”这四句是诗人根据自己熟悉的生活现象,加以虚构创作而成。长安大道纵横交错,直达遥远天边,而峨眉山月伴随你,为你照亮秦地山川。而你象佛教大师鸠摩罗什一样, 高坐在黄金狮子坐上, 又象王夷甫手拿白玉柄的麈尾拂尘,风神潇洒地讲经说法。前两句写环境,后两句写形神。暗寓蜀僧晏入京,风云际遇,荣耀快意,难以言状。四句诗合起来,是对蜀僧入京的前景,作了美好的描写,使人倍感亲切,又尽在理中。反而不觉得它是诗人的幻想,而拒绝接受这一美好祝愿。四句诗描写又富于个性特征,极切合僧人生活特征与心神形貌。后两句又是用典,《法苑珠林》 曾记载龟兹国王造金师子坐请鸠摩罗什升坐说法。因为佛为人中狮子,能降伏一切,无所畏惧,故造金师子坐。这里用来比喻僧晏在京受到皇帝的最高礼遇,快意地讲法情景。又 《世说新语》 中记载: 王夷甫妙于谈玄,常拿白玉柄麈尾,风神潇洒地谈论老子的玄学之道,这是借喻为蜀僧晏讲法时形神状貌。不仅生动传神,又且合其僧人身分,贴切无比。然而在这美好的幻想描写中,寄寓美好祝愿,为别者壮行。但也不无个人遭际凄楚之感,不过它是诗的深层思想。
诗的结尾四句,主要是抒发诗人感慨,预见其未来结局,渗透着诗人的功成身退的理想。“我似浮云滞吴越,君逢圣主游丹阙。一振高名满帝都,归时还弄峨眉月。”一滞一逢,描绘出两人境遇不同,而结果各异。心随相系,而身却天涯海角。我作吴越名山之游,你谒丹阙圣主。我予见你名满京城之后,就会重返家乡蜀地,与峨眉山月相戏谑。言外之意,功成名就,就须身退,徜徉山月,求适意之欢乐。勿蹈名利之途,得杀身之祸。勿走自己之路,名高遭妒,放逐还山。热望、关切,语意深长,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在美好的祝愿中结束诗篇,留给人们的是对人生的思索。
这首古诗以明月为鉴,照出了主人与客人的人生际遇,反映安史大乱后,社会心理由开元年间重道,而转向重佛,以解脱时代伤乱给人造成的心理创伤。这首诗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这文化状态。皇帝征召高僧说法就是这一心理与文化意识的表现。正因如此就给不同阶层的人带来不同机遇,蕴含着人生的哲理。
这是一首送别诗,不落离愁别绪的俗套。独具匠心,以颂月兼送人,以月送人,关合主、客际遇,寄遇理想,探索人生,诗情、哲理熔为一体。这正是严羽所说的,“是歌当识其主伴变幻之法。题立峨眉作主,而以巴东三峡、沧海、黄鹤楼、长安陌、秦川、吴越伴之,帝都又是主中主。题用月作主而以风云作伴,我与君又是主中主。回环散见,映带生辉。真有月映千江之妙。”又说:“巧如蚕,活如龙;回身作茧,嘘气成云,不由造得。”妙合无垠,气势飞动,自然天成,非刻意雕琢之作。深知李白者严羽,深知此诗者严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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