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星入汉年,方朔见明主。
调笑当时人,中天谢云雨。
一去麒麟阁,遂将朝市乖。
故交不过门,秋草日上阶。
当时何特达,独与我心谐。
置酒凌歊台,欢娱未曾歇。
歌动白纻山,舞回天门月。
问我心中事,为君前致辞:
君看我才能,何似鲁仲尼?
大圣犹不遇,小儒安足悲?
云南五月中,频丧渡泸师。
毒草杀汉马,张兵夺秦旗。
至今西二河,流血拥僵尸。
将无七擒略,鲁女惜园葵。
咸阳天下枢,累岁人不足。
虽有数斗玉,不如一盘粟。
赖得契宰衡,持钧慰风俗。
自顾无所用,辞家方未归。
霜惊壮士发,泪满逐臣衣。
以此不安席,蹉跎身世违。
终当灭卫谤,不受鲁人讥。
这是李白一首忧愤沉痛的书怀之作,写于天宝十三载(754),其时诗人正在当涂、南陵、宣城一带漫游。宋洪迈 《容斋随笔》说“唐人呼县丞为赞府。”常赞府既是南陵地方主管官员之一,又是李白引为“同心” 的名贤。“远客投名贤,真堪写怀抱”(李白 《于五松山赠南陵常赞府》)。心扉为知己者敞开,情怀向同心者倾诉,诗人坦诚而深沉地对这位新结实的朋友抒发了怀抱。
全诗分四段,逐层地向朋友坦露自己的情怀。
第一段十句,借汉代东方朔写自己的宦海浮沉及所感受到的世态炎凉。
岁星即木星,太阳九大行星中最大的一个。《史证正义》:“岁星者,东方木之精”。传说东方朔在汉武帝时代做了十八年官,天上的岁星就消失了十八年;东方朔死后归天,岁星复出。汉武帝仰天叹曰:“东方朔生在朕旁十八年,而不知是岁星哉!”(宋李昉《太平广记》卷六)“岁星入汉年,方朔见明主”,岁星指东方朔,明主指汉武帝。这两句初看似乎有些突如其来,其实非常自然。东方朔是木星下凡。李白是金星下凡。“惊姜之夕,长庚入梦,故生而名曰白,以太白字之。” (李阳冰《草堂集序》)长庚及太白金星。东方朔辅佐英明君主汉武帝,李白也侍奉过创造了开元之治的唐玄宗。天宝元年,李白就是从这里“仰天大笑出门去”,应诏入京,为供奉翰林。所以诗开头写东方朔也是写自己,亦人亦己,自然而然。紧接着“调笑当时人”六句,都是既写东方朔又说自己。调笑就是戏谑取乐。当时人非指平民百姓,而是说达官贵人,王公大臣乃至皇帝妃子。东方朔以滑稽诙谐著名,“戏万乘者僚友,视涛如草芥”(夏侯湛 《东方朔画象赞》),竟连万乘之主也敢戏弄;传说李白也曾令高力士脱靴,杨贵妃研墨,且目无君上,“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杜甫 《饮中八仙歌》)。东方朔是太中大夫,但汉武帝以俳优视之,供自己解闷取乐;李白名为供奉翰林,实际上是给玄宗填新歌词,以供杨贵妃与他歌舞娱乐。本是天上的星宿下临人间,本是才华横溢,有抱负的人,可是只能给皇帝做个文学弄臣。共同的命运使他们彼此难分。调笑当时人也被当时人调笑,东方朔、李白都成了供皇帝消遣的玩物,英雄无用武之地,可悲可叹。于是“中天谢云雨”,离开朝廷,辞却了皇帝的恩泽就是最佳选择了。中天即天中,天之中央,指朝廷。谢,辞。云雨比喻皇帝的恩泽。“一去麒麟阁,遂将朝市乖”,一离开麒麟阁,就和功名利禄断了因缘。麒麟阁 (这里暗指翰林院) 在未央宫里,是汉代藏秘书,处贤才之所;后因功臣画象挂在阁上,所以又以阁表示特出的功勋和最高荣誉。朝市指公众聚集的朝廷和集市。“争名于朝、争利于市”,实际上朝市是名利场。乖即违、背。一旦离开了朝廷,放弃了皇帝赐给的荣誉,就把名利之途堵死了。于是“故交不过门,秋草日上阶”。曾经是至交老友,现在也不肯登门探望了,杂乱芜蔓的野草逐渐地长满庭院,又爬上石阶。故交尚且不来往,新交何能不断绝? 点出 “秋”,使人更感凄凉。景之凄凉透出心之凄凉。在宦海中浮沉的诗人从东方朔与自己的经历中深深感到封建社会的世态炎凉。但是他不抱怨清苦,也不后悔辞归。尤其感到心安自慰的是超群拔俗的东方朔“独与我相谐”。特达是特之超群,与众不同,用来形容卓尔不群的东方朔,可见诗人倾心向往仰慕之至。谐与乖相对。东方朔偏偏与我追求理想与自由,淡泊功名的思想相一致,真是难得的知己!
当然仅有历史上的知己是不够的,不甘孤独寂寞的诗人还需要在现实生活中有知己者。与诗人心谐者明指东方朔,也暗示常赞府。九,十两句双绾古今,于是诗进入了第二段。
第二段十句,描写与常赞府相聚的欢乐,对常赞府坦诚书怀。有了第一段结尾,我们对这段开头就不感到突兀。“置酒凌歊台” 四句,集中而生动地描写了两个知心朋友的忘情欢乐。凌歊(xiao消) 台在当涂县北;白纻山在当涂县东;天门山在当涂县西。当涂与南陵是邻县,同属宣州。诗人用这几个地方概括了两人在宣州境内的游踪。酒逢知己千杯少。他们酒酣耳热,欢娱异常,痛快淋漓,高歌震动了大山,狂舞转动了明月。这情景,这场面确实激动人心,也令人纳闷: 为什么这样狂饮狂欢狂歌狂舞?是不是心中有难言之苦借狂来宣泄呢?常赞府不愧为李白的挚友,他从歌舞欢娱中窥见了诗人内心的隐忧,“问我心中事”。于是诗人“为君前致辞”。这两句也是过渡,从放情欢娱到倾吐情怀。“君看我才能” 四句写圣人孔子德才兼备犹且不遇于世,更何况我这个小小书生被谗毁放还,怎么可以悲伤呢!何似即何如,哪里比得上。诗人与孔子相比,其才能怎能比得过孔子呢?小儒本与大儒相对而言,这里与大圣相提并论,其间距离更悬殊。儒家学说创始人也曾被排挤下台,我又算得了什么!故作旷达大度之态,实是愤激不平之语。试想,无论是天界下凡的星宿,还是人间伟大的圣人,都遭厄运,受贬斥,社会政治的昏暗到了何等程度!借历史写现实,诗人书情当然还要落实在当朝当代。现实生活中可悲者众,可忧者多,个人怀才不遇,壮志难申只是一端而已。更可悲可忧的是天下事。
第三段十二句,放笔揭露安史之乱前夕朝廷对南诏战争的不利和农业连年歉收,给人民生活带来的灾难。“云南五月中”六句指的是天宝年间唐王朝对云南地方政权的军事行动。说频当然不止一次。《旧唐书·玄宗纪》载: 天宝十载,“夏四月,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将兵六万讨云南,与云南王阁罗凤战于泸州。官军大败,死于沪水者不可胜数。”十三载 “六月,侍御史、剑南留后李宓率兵击云南蛮于西洱河……举军皆没。” “至今西洱河,流血拥僵尸”,正如杜甫所说“边庭流血成海水”,令人触目惊心。官军损失如此惨重,原因是多方面的。“毒草”句从自然环境恶劣讲,“张兵” 句从对方严阵相待写,而 “将无七擒略”从官军将领无能着眼,更重要。三国时诸葛亮七擒云南首领孟获,以力胜之,以智服之,使云南安定。当今的主将没有诸葛亮那样的政治军事
谋略,却无事生非,恃强兴兵,当然只能吃败仗,国家蒙辱,人民遭殃。难怪 “鲁女惜园葵。”鲁女指鲁漆室邑女,葵是蔬菜。这是《列女传》 里的故事。漆室女家菜园曾被马践踏,一年没菜吃。她一想到 “今鲁君老悖,太子少愚,奸伪日起”,就“倚柱而啸”。邻妇笑她为出嫁而忧,其实是“鲁国有患……吾甚忧之”。从鲁女身上可以看到
李白的影子。
天灾和人祸总是结伴同行。可忧者不止是战争频仍,血流成河,还有农业萧条,粮食不足。“咸阳天下枢”四句就是写长安地区的大饥荒。咸阳是秦都,此指长安。枢是中心。累岁即连年。据 《旧唐书·玄宗纪》 载,天宝十二载,“八月京城霖雨米贵”。十三载 “秋霖雨积六十日,京城垣屋颓坏殆尽,物价暴贵,人多乏食”。粮食缺到几斗珠宝玉器不如一盘小米饭值钱的程度,虽有些夸张但也可信。因为再贵重的珍宝也不能充饥。出兵失利,粮食奇缺,都是政治腐败的恶果。诗人的犀利的笔锋,无所顾忌地将当年战祸、灾情揭露出来,说明他与人民息息相通,时时在为国为民而忧,忧国之深情款款可见。
第四段十句,坦率诚恳地抒发了自己的情怀。虽只简短几句,却体现深刻的思考,包含极丰富的内容。承上段而有 “赖得”两句。诗人首先希望当权者象舜时掌教化的司徒契一样,把国家治理好,使百姓安定地生活。赖者幸也,希冀之词。宰衡即宰相。钧是制陶器时所用的转轮,持钧喻秉持国政。“慰风俗”是针对政治腐败、世风不正提出;“赖得契” 是根据自己处境提出。
杜甫也曾 “自比稷与契”,李白何尝不想 “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 《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可现在看一下自己,没有为世所用,正远离家园浪迹江湖呢。虽然繁霜染发令人吃惊,但壮心犹存;虽说仍是壮士,却遗憾地做了逐臣,难怪泪满衣了。壮士与逐臣是两个不同的形象,在李白身上却统一了。因为他是心怀天下的壮士,所以奔走呼号,不黔突,不暖席;又因为他身与世不相谐,成了逐臣,岁月空蹉跎。尽管如此,诗人仍壮心不已,吐出 “终当灭卫谤,不受鲁人讥” 这样铿锵有力的话来。孔子被逐,在周游列国的第一站卫国受到诽谤;十四年后回到鲁国又受到讥笑。圣人的不幸也是诗人的遭遇。从“终当灭”之,绝 “不受”之来看,态度坚决,语气肯定,表现了李白绝不忧谗畏讥,终将实现夙愿的积极进取精神。诗人是以壮士兼逐臣的双重身分对知己坦露情怀的,所以这一段写得起伏跌荡,百转千回。既寄希望于贤臣,又勉励自己;既已表明被弃置不用,又为理想实现而奔波不息;明知“蹉跎因世违”,可还抱定“终当灭卫谤,的信心;对未来仍有信心,虽然未来很渺茫……
书怀之作在李白诗集中有很多,《书怀赠南陵常赞府》 是不可多得的佳作。它不是抒一时览物之情,感时之怀,而是关心国政、民瘼之作,经邦济世、拯物救民的宏愿深蕴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