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作猛虎行,暮作猛虎吟。
肠断非关陇头水,泪下不为雍门琴。
旌缤缤纷两河道,战鼓惊山欲倾倒。
秦人半作燕地囚,胡马翻衔洛阳草。
一输一失关下兵,朝降夕叛幽蓟城。
巨鳌未斩海水动,鱼龙奔走安得宁?
颇似楚汉时,翻覆无定止。
朝过博浪沙,暮入淮阴市。
张良未遇韩信贫,刘项存亡在两臣。
暂到下邳受兵略,来投漂母作主人。
贤哲栖栖古如此,今时亦弃青云士。
有策不敢犯龙鳞,窜身南国避胡尘。
宝书玉剑挂高阁,金鞍骏马散故人。
昨日方为宣城客,掣铃交通二千石。
有时六博快壮心,绕床三匝呼一掷。
楚人每道张旭奇,心藏风云世莫知。
三吴邦伯皆顾盼,四海雄侠两追随。
萧曹曾作沛中吏,攀龙附凤当有时。
溧阳酒楼三月春,杨花茫茫愁杀人。
胡雏绿眼吹玉笛,吴歌白纻飞梁尘。
丈夫相见且为乐,槌牛挝鼓会众宾。
我从此去钓东海,得鱼笑寄情相亲。
这是一首很奇特的七言歌行。正因为它显得太奇特了,以至有人认为此作“用事无伦理,徒尔肆为狂诞之词,首尾不相照,脉络不相贯,语意斐率,悲欢失据”,不是李白的作品。对于此说,注李太白集的清人王琦已有明辨,他认为此诗确系李白之作无疑。笔者以为,这样的歌行才是李白的当行、李白的本色,否则,李白的个性就要暗淡许多了。也就是说,只有李白才能做出这等汪洋恣肆的文章来。
人们习惯上把此诗分作三大段。开头到“鱼龙奔走安得宁”为第一段;“颇似楚汉时”到“绕床三匝呼一掷”为第二段;以下为第三段。按照王琦的说法,这首诗当作于天宝十五载之春,此时李白与书法家张旭相遇于溧阳 (今江苏溧阳),李白又将东游越地,与张旭宴别,因而作了这首送别诗。
令人奇怪的是,这首诗不但不同于一般送别诗的写法,连李白集中也是罕见的。突兀而来的两句点明了此诗用的是乐府旧题,而这个乐府旧题古辞本色的悲凉意味也一下子让人们想到此诗的基调。接着,李白又写了两句“肠断非关陇头水,泪下不为雍门琴”,“陇头水”、“雍门琴”这两个积淀着悲苦呜咽意味的字眼又一次令读者惊颤。人们不禁发问: 是什么使诗人如此悲怆?诗人开始自陈: 你看,禄山之叛,河南河北两道胡旗杂乱、鼙鼓震山,京都的百姓一半成了胡人的俘虏,而关外的胡马如今却在啃啮洛阳的草料: 洛阳已经陷落,胡骑正在横行。又只见唐军在潼关方胜又败被唐军招降的兵马忽又反叛成敌。巨鳌 (指安禄山) 未灭,人民流离失所,何时方是宁日?
诗人一开始即以凄凉、悲壮的笔墨描绘出国破家亡的局势,使读者跟着诗人为之悲伤、为之痛心。但请注意,这里一笔也没涉及宴别友人。
更为奇特的是第二段。诗人笔锋一转: 这种战乱频仍的状况多象秦末项羽、刘邦的楚汉之争! 读者满以为诗人会以古喻今,但不! 诗人却在此时饶有兴味地叙述起当时一些将相故事,行文至此又生一波。“朝过博浪沙”,是张良为报灭族之仇、在博浪沙使人椎击秦始皇的事。“暮入淮阴市”是韩信贫时从漂母乞食的事,“张良未遇韩信贫”,回过头来补充说明张、韩之事,而刘邦、项羽之成败后来实系于此二人。“暂到下邳受兵略” 再回头叙述张良遇黄石公授以兵书、“来投漂母作主人”又指韩信。但这不是“无伦理”、“肆怪诞”,诗人是有意这样叉开着写,使诗歌有了一种跳掷回环的生气。李白为什么要写这些?一句话,他是在以张、韩自况。张、韩最终得志,而李白却落魄江湖,此中浸透了 “英雄末路”的悲凉意味。怎么办呢?诗人自我排解道: 大概古来贤哲总是要这样栖迟蹭蹬、怀抱不申的,今天朝廷同样也将有青云之志的才人弃之草野。下句的 “龙鳞”指皇帝。六句的意思是: 自己空有平定战乱的计谋,但却不能献之于当朝者。为了躲避敌人,只能只身流窜南国。本来想用作建功立业的宝书、玉剑、骏马再也没有用处了,有的挂之高阁,有的分送给朋友。前些时还在宣城太守家客游(“掣铃”,唐时官署多悬铃于外,出入则引铃以代传呼。二千石,指郡太守),玩 “六博”(一种赌博) 聊快壮心,当时绕床三周大呼而掷的情态尚且历历在目。
到这里,读者也许会发疑问: 李白是否太任性了,写着写着怎么就走了题?刚刚还在说怀才不遇的悲哀,突然又来了回忆近事时的喜悦,大喜大悲的替换实在太快了! 笔者以为,李白之所以被称为“诗仙”,正因为他的思维不同于常人。他的诗常常想落天外,闪电式的意念令人目不暇接。正因为诗人的情感太丰富了,爱憎、喜怒仿佛不能控制,其来如潮,泻于纸上,波澜壮阔,绝非他人之所表述!更何况此时正当国难当头,人民流离失所之时,又于他乡见故友,这一悲一喜实在使诗人不能自持,其情磅礴,纵横无端也是情理中事。王琦的分析是有道理的,此诗非太白不能出之。
请注意,作为一首送别诗,诗人在这里仍然不着边际地抒发个人怀抱,一字不涉送别。
转入第三段,李白又突然调转笔锋,两句点出张旭作为名书家在当时的声誉以及张旭的为人(心藏风云),接着,李白又从侧面赞颂张旭: 吴地的高级长官都礼遇张旭(三吴,指吴县、吴兴、丹阳),四海之内的英雄豪侠都愿意结交、追随张旭。张旭当时被人目为“张颠”,曾以泼濡墨作字,想必本人也是一个豪侠之士了。因此,素来不多称颂同时人的李白也为他祝愿: 象汉代的萧何、曹参不也做过沛中小吏吗?你张旭定会攀龙附凤一遂宏愿的。
写送别诗须有分寸,视与自己的亲密程度而定。李白之豪放与张旭之“颠狂”相处甚得,两人的分别当然不能效儿女之态临歧而泣,所以,李白到此又兜转笔锋,写起与张旭及其他友人的欢宴情景来: 新春三月,溧阳酒楼附近,杨花飘飘,离情满怀,不免令人顿生愁绪。但听绿眼胡童吹笛、赏妖娆吴娃歌唱、见梁上积灰纷落、倚楼拍拦豪饮,乐何如! 杀牛击鼓的场面何等超旷!大丈夫相见得乐且乐,休提那别后相思。此会之后,你我各奔前程,我要到东海去钓巨鱼 (意指漫游越地),钓得鱼后不会忘记告诉你这个老朋友的。言外之意,但愿相知不相忘,那么,离别又算什么呢?到了此时,我们才明白诗人不仅是以张良、韩信自况,原来也将他们比之于老友张旭的。
此作读来回肠荡气,表面上的喜怒杂陈蕴含了一个悲凉的诗人的情思。李白的诗句是跳动的,情感是无常的,但我们却可以从跳动、无常中见到诗歌的跌宕多姿。波澜横生的行文在有些人目中以为无伦,但是,李白当时还能用别的什么诗句来表达呢?这就是“诗仙”的个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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