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古风(其八)》原文阅读|赏析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咸阳二三月,宫柳黄金枝。

绿帻谁家子?卖珠轻薄儿。

日暮醉酒归,白马骄且驰。

意气人所仰,冶游方及时。

子云不晓事,晚献《长杨辞》。

赋达身已老,草《玄》鬓若丝。

投阁良可叹,但为此辈嗤。

欣赏李白这首诗,我们首先应当注意它的异文。本来,诗经过作者修改或在流传过程中由于各种原因而发生变异,并不是什么稀罕之事,然而同属异文,有的意思大同小异,有的则判若泾渭。比如李白另一首《古风》(“秦王扫六合”),夸赞秦始皇的诗句“雄图发英断” 一作“明断自天启”,两句诗的语气、情感、含义相差无几,不会对理解全诗产生影响。又如本诗第一处异文,第二句一作“百鸟鸣花枝”,也是描写春景,与“宫柳黄金枝”在诗中的作用一样。然而本诗第二处异文的情况却大不相同。萧士赟、唐仲言据三四句“绿帻谁家子?卖珠轻薄儿”,认为诗人必有感讽,是刺外戚“骄纵逾制”,讥其“骄横”。而有的学者依别本题为 《感寓》,三四句作“玉剑谁家子,西秦豪侠儿”,并引五代陶榖《清异录》 之话,“唐剑具稍短,常施于肋下者名腰品。陇西人韦景珍有四方志,呼卢酣酒,衣玉篆袍, 佩玉, 兜腰品, 修饰若神人。李太白常识之, 见 《感寓》 诗云:‘玉剑谁家子,西秦豪侠儿。’谓景珍也。”加以佐证,从而得出与萧、唐完全不同的结论,认为“此诗本无讽刺之意。”两说孰是?在未有更可靠的版本作依据之前,很难贸然下结论。诗中出现的异文孰优孰劣?似乎也是旗鼓相当,难见上下。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不妨让其二说并存,将这首诗当作多于一首诗来解读。

整首作品可以分为两段。“冶游方及时”之前八句为第一段,“子云不晓事”之后六句为第二段。两段诗将社会上身份不同,生活态度不同,境遇也不同的两种人并放在一起,通过他们的反衬映显,表现出诗人对人生和文人命运的思考。

由于第一段存在异文,内容出入极大,这又影响到它与第二段的比较关系及比较的含义,从而构成作品不同的立意。分别解说如下。

理解一。按通行本三四句作“绿帻谁家子?卖珠轻薄儿”,诗人这是用汉朝董偃的故事。“帻”是包发的头巾,当时按人们身份贵贱的不同,头巾的颜色是有区别的,“绿帻”是平民百姓的用物。《汉书·东方朔传》 载: 董偃少年时随母卖珠,以维持生计。他因此出入武帝姑母馆陶公主家,后得馆陶公主宠幸,与她同居,成为她的情夫。一天,武帝至馆陶公主家饮宴,董偃头戴绿帻谒见,受到武帝的封赏,后来又被武帝宠用。据此,这首诗的第一段乃是针对得势的外戚,讥刺他们骄纵放荡,洋洋自得。诗歌描写: 深春的长安,宫院旁边的柳条吐出金黄色的芽颗,秀嫩鲜丽。在这春光媚丽的季节,外戚的“轻薄儿”们更加放肆恣乐,招摇过市。你看:他们不知又在哪里饮酒作乐了一天,直到日暮才醉醺醺地回去。连他们坐下的白马也神气活现,趾高气扬地奔驰在长安道上,更何况它们的主人,其骄横的“意气”实在使人仰慕企羡。他们享有特权,自然要及时寻欢浪玩,否则岂非太傻。“人所仰”三字的作用在于显出“轻薄儿”“意气”骄横之意,“冶游方及时”既是诗人描述 “轻薄儿”及时作乐的行为,也是替他们说出处世的态度。李白 “凡所著述,言多讽兴”。(李阳冰 《草堂集序》)这一段诗自然会使读者产生诗人不仅是刺古也是讽今的联想,它将读者的注意力引向唐天宝年间杨国忠外戚集团,感受出诗人的厌恶之情。

第二段写扬雄的遭遇。扬雄字子云,西汉著名的辞赋家、哲学家。《长杨赋》是他的辞赋代表作之一,《太玄经》是他的哲学著作。“不晓事”指扬雄书生习气太浓,不熟谙世故吏道。《长杨辞》 即 《长杨赋》,是扬雄四十多岁时的作品。加“晚献”二字,是为了强调他在仕途上可供利用的机会到来得太晚。后面紧接以“赋达身已老”,意谓扬雄献上 《长杨赋》 等辞章,然而等他以辞赋扬名,年岁已老。其实扬雄赋名称著,不算甚晚,李白以“老”视之,语气带有夸张。《玄》 即 《太玄经》。汉哀帝时,董贤等佞臣得势,对趋附者授以高官厚禄,扬雄在家著《太玄经》,泊如自守。“鬓如丝”形容头发斑白。诗人说扬雄苦心精思作赋著书,至老仍不能得志,这已经是相当可哀了。可是更可悲的是,他在晚年又受了一场很大惊吓。《汉书·扬雄传》 载: 扬雄的学生刘棻被王莽治罪,将株连扬雄。当狱差前来收捕时,扬雄从他校书的天禄阁跳下自杀,几乎摔死,后被赦。扬雄求闻达既已不易,暮年又遭到这一场祸难,这实在令人感慨万端。然而得势的外戚及其“轻薄儿”们,不需要刻苦努力,只凭藉他们特殊的关系和背景,就可以高高在上,作威作福。他们对扬雄又是写什么 《长杨赋》、《太玄经》,又是畏祸“投阁”,心里觉得这个书生愚蠢之极,因此扬雄只可供他们嗤笑而已。

前后两段诗,一边写外戚权贵、“轻薄儿”们耀武扬威,花天酒地,一边写文人困顿坎坷,祸随身危,通过他们遭遇的强烈反差,表达了诗人刺世讽时的意图。

理解二。如果根据别本三四句作“玉剑谁家子?西秦豪侠儿”,而且据《清异录》云“豪侠儿” 实指陇西人韦景珍的话,第一段诗就既不是用典,也不具有讽刺性,而是成了对当世豪士侠客风概的钦羡和歌赞。一首诗是一个整体,当其中关键的诗句变化后,必然引起作品整个语境的改变,这是不足为奇的事情。上述二句异文也使本诗产生了新的语意笔致。日暮醉酒,白马骄驰,意气扬扬,为乐及时,这些表现出“豪侠儿”洒脱奔放,充满活力的青春旋律。它使我们想起李白另外二首诗《白马篇》和《侠客行》,它们也是描写侠士的壮思逸怀,纵横不羁,然而都侧重于描述他们解危救困、建功立业的荣誉意识,而在这首诗里,诗人以“冶游方及时”为主轴,来展示侠士内心勃动的生命意识,它与“咸阳二三月,宫柳黄金枝” 生机盎然的大自然景象构成了一幅协调的画图。于是,第一段诗与第二段诗所形成的对照也就具有一种新的含义: 扬雄一辈子辛辛苦苦带笔耕耘,身老体衰,鬓发如丝,到头来仍然不过是一个不被重视的文人而已,晚年还差点因祸送了命;而在“豪侠儿”看来,这一切都是不足为、不可为之事,洒洒落落,自由自在,才是真正值得羡慕和追求的。这一立意与 《侠客行》所云:“纵使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谁能书阁下,白首 《太玄经》”有相似之处。不同的是,李白在这首诗里,对类似扬雄这样的文人充满着理解和同情,而对轻视、抑制、甚至加祸于他们的朝廷和社会极其不满,因此,它不像 《侠客行》 单纯地讴颂侠士,而是别寓一番伤感、酸涩、憎愤。这可能也是诗人李白尚侠背后潜隐的心理原因之一。

本诗采用对照的手法,前后两段咏说之事开始似乎各自独立,互不相关,然而从更高的取意上看,纵欢与哀怆造成鲜明的反衬和映照。最后一句“但为此辈嗤”,“此辈”指第一段的“轻薄儿”或“豪侠儿”,这更是将诗歌的前后两段紧紧地连接起来,给人以结构上的严密感。诗人表达自己的情绪,除了“投阁良可叹”句用直接的抒发形式外,其它都是在叙述中自然地流露出来,如写扬雄“赋达身已老,草《玄》鬓若丝”,不言可哀可叹,而哀叹之意早已盈溢纸外。若依第一种理解,前后两段都是用典,借古喻今;若依第二种理解,第一段写今事,第二段咏古事。无论属于哪一种理解,诗人都将古今融为一炉,而侧重又在抒写现时的思绪感念。这也是李白许多取材于古或古今融会的诗篇共同的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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