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远荆门外,来从楚国游。
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
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
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
唐玄宗开元十三年(726),李白二十五岁。这一年秋天,诗人怀着“四方之志”,“仗剑去国,辞亲远游”(《上安州裴长史书》),乘舟经由长江三峡离开了故乡的山水,踏上了更为广阔的天地。这首《渡荆门送别》诗便是作者在出峡后途经荆门时写下的。
荆门(今湖北宜都)的地形同三峡大相径庭。《水经注·江水注》“巫峡”载:“自三峡七百里中,两岸连山,略无阙处。重岩叠嶂,隐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而作为楚蜀分界处的荆门,只有荆门山和虎牙山南北对峙,犹如荆州的门户。长江从两山间穿过。再往东行“蜀之诸山至此不复见矣。”(《李太白全集》 卷十五 《渡荆门送别》 诗注引杨齐贤语)李白这首诗的主要内容便是叙说了蜀楚两地江行时所见景观的不同和感受的迥异。
蜀地多高山峻岭。即以李白所作诗篇为例,亦足见其崇巍险峭的风貌。他在这次远行启程不久所作的《峨嵋山月歌》中有“峨嵋山月半轮秋”之句。月只露出半副面容,其余为山所遮蔽,与 《水经注》 中 “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 的描写相类似。他的 《自巴东舟行经瞿塘峡登巫山最高峰晚还题壁》诗还有“日边攀垂萝,霞外倚穹石。飞步凌绝顶,极目无纤烟。却顾失丹壑,仰观临青天。青天若可扪,银汉去安在?望云知苍梧,记水辨瀛海”等句,足见山势欲与天齐。舟行于蜀地(包括三峡)的高岭湍流之中,往往视线逼仄,所望不远。现在李白自蜀入楚,“渡远荆门外,来从楚国游”,他冲破了蜀地千山万岭连绵盘结的最后一道关隘,眼前所见到的是楚地的 “山随平野尽,江人大荒流”的壮阔景象,心头不禁一阵震颤。如此广袤无垠的平坦原野一望千里,无穷无尽。那渐渐低矮的山势早已融入其中,竟不见半点起伏的痕迹。长江一改原先咆哮的声腔和急跃的身姿,它放慢了脚步压低了声音悄悄向这旷野流去。这楚地的景象真令李白顿开眼界,又让他心旷神怡。可以说诗人笔下楚地大江的阔大境界已是他青春的理想和“四方之志”的形象体现了。诗人正是通过江上行舟初入楚地的新鲜感觉,写出他对蜀地以外世界的憧憬和向往,他是敞开着自已的胸怀去迎接它拥抱它的。
“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两句诗之所以流芳千古,成为佳句,除了上述能状摹出楚地江行的特色外,还在于它的动词使用精当。“随”字意为随着平野的渐渐出现,山峦的高度渐渐降低;又随着平野面积的渐渐扩大,山峦的面积渐渐缩小,最后乃至于“山尽”。这句诗写得颇有活气,山和平野都仿佛处在不息的运动之中,而且瞬时即变,令江行者目不暇接。“入”字不仅能把大江从容不迫、款款摆动的神态维妙维肖地刻画出来,而且也暗合上句 “山尽”的特点。只有在辽阔的原野上,大江才能如许缓缓进入。仔细揣摩,这“入”字竟不可替换。
把李白的这两句诗,和他同时所作的 《荆门浮舟望蜀江》 诗中 “逶迤巴山尽,遥曳楚云行”相比,何高何下不难一眼看出。再同陈子昂的《度荆门望楚》诗中的 “巴国山川尽,荆门烟雾开”相较,孰优孰平也极为明显。用来对比的诗句虽然尚能突出蜀楚两处的地势差别,但均缺乏本诗那种博大的境界和精致的描摹,因而终差一筹。
和李白名联“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可相匹敌的是老杜名句“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旅夜书怀》)。可以把李杜这两联诗进行比较的原因是: 虽然杜诗作于四川渝州 (今重庆市)、忠州 (今忠县)途中而非在荆门,但所写仍是长江,此其一;二是两联描写的对象均为平野和大江。比较的结果有两种不同的答案。胡元瑞以为李诗为“壮语”,而杜诗“骨力过之”,即持杜优于李的观点。王夫子说,李诗是“昼景”,杜诗是“夜景”,李诗是“行舟暂观”,杜诗是“停舟细观”,故“未可概论”(皆见《唐诗评选》)。王的见解是持平。翁方纲则认为李杜两联“此等句皆适兴手会,无意相合;故不必谓相为依傍,亦不容区分优劣也。”(《石洲诗话》)我以为王、翁之言为是,尽管他们论析的角度不同,但结果是一样的。而胡的见解欠妥。我看杜甫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两句的灵魂亦在动词“垂”、“涌”上。因平野开阔,故夜空众星下挂如垂。因大江畅流,故江中月影沉浮如涌。又以星之似垂、月之如涌映衬野之无穷、江之迅流。故从气概意境上说,两诗不分上下。至于是昼夜之景还是行舟停舟之观,那倒是非关紧要的。
如果说本诗的颔联着重摹写诗人初次出蜀入楚江行时的新鲜感受,那么在颈联 “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中则又傍借云月外物再次重申了这种体会。这两句诗的大意是: 由于残山殆尽,平畴无际,原先高高在天的明月仿佛一下从夜空中飞入江心,随时陪伴着行旅中的诗人。也由于视野开阔,可以看到云彩在江面和广野的上空幻化为迷人的海市蜃楼。如果在三峡中航行,作者就不可能看到云月的这些奇特景象。月或许只是“半轮”,或许“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云也只能见到它缠裹山头、或即或离的状态,而决无荆门一带开阔地域所见那种壮伟奇异的特色。
再从艺术水准的角度着眼,这两句诗又充分体现了李白诗神奇飘逸的特征。“月下飞天镜”五字,字字有神采。呼月而为“天镜”,写尽其皎洁明朗之形色,令人赏玩不已。而此熠熠生辉之天镜竟能自动自天上 “飞”下,浸入江中,伴人远行,慰人寂寞,更令人喜爱不尽。这 “飞”和“下”摹尽明月的动势,仿佛它直扑诗人的胸襟一般。联系下文“仍怜故乡水”看,便知这明月就是诗人故乡的明月啊!难怪作者是如此喜欢她!“云生结海楼”更是奇绝之句。海楼是海市蜃楼,一般只有在海边才可能见到。《史记》 载:“海旁蜃气象楼台。”《国史补》 亦言:“海上居人时见飞楼,如缔构之状,甚壮丽。”李白仅在荆门,离海尚远,何来此蜃楼幻景? 因此这句不过是极度夸饰云气腾挪变化之状,有如蜃楼一般,而决非是真的看到了海边的奇景。另外,这联的“结”、“生”两字也摹尽了云霭盘绕聚散、沉降翻覆的灵动景观,极有跌宕起伏的势威。
尾联 “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紧接前文。诗人的视线由大江平野转移到白云明月后,骤然感到身后的故乡离自已越来越远,所以不免产生了一丝淡淡的乡愁。他由水中之月想到这滔滔的江水乃是从家乡四川流来,又从这滔滔的江水想起了故乡的明月 (诗人出蜀时有 《峨嵋山月歌》“思君 (指月) 不见下渝州”),因此情不自禁地吟出了这两句诗。在诗人面前,辽阔的楚地江山正待他去进发,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尽管诗人胸怀天下,踌躇满志,正欲大展宏图,但在他真正投身到这令人振奋的博击中去以前,依然是充满着对故乡的柔情的。这和颔联借壮阔景色所表达的雄心壮志正好是诗人出蜀时思想中的两个侧面。他即要以天下为己任,云游四海,干一番事业,但也思恋生他养他培育他成长的家乡。这也是很自然的。另外,关于诗题,清人沈德潜认为:“诗中无送别意,题中二字可删”(《唐诗别裁》),这种见解是不确切的。我们不能把送别仅仅看成对人的行动,李白在诗题中的送别,是对故乡的送别,是对蜀地的送别,是对蜀山蜀水蜀月的送别,这只要看看本诗的尾联便清楚了。他看到故乡的江水一路尾随而来,这样的依恋不舍,能不动容乎? 因此他的送别不仅是对人而言,而且还包括了故乡的一切,连同这山山水水。如果再联系此诗写于蜀楚交界之处,以及诗人在即将出蜀时的特有心态,这样的理解就更有理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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