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汉卿哭存孝(第三折)作品赏析

关汉卿哭存孝(第三折)作品赏析

(刘夫人上，云： ) 描鸾刺绣不曾习，劣马弯弓敢战敌，围场队里能射虎，临军对阵兵机识。老身刘夫人是也。昨日引将存孝孩儿来，阿妈行欲待说也^①。不想亚子在围场中落马，我亲到围场中看，孩儿原来不曾落马，都是李存信、康君立的智量。未知存孝孩儿怎生，使一个小番探听去了，这早晚敢待来也。(正旦扮莽古歹上^②，云： )自家莽古歹便是，奉阿者的言语^③，着吾打探存孝去。不想阿妈醉了，信着康君立、李存信的言语，将存孝五裂了^④。不敢久停久住，回阿者的话走一遭去也。(唱： )

【中吕扮粉蝶儿】颇奈这两个奸邪，看承做当职忠烈，想俺那无正事好酒的爹爹，他两个似虺蛇，如蝮蝎^⑤，心肠乖劣。我呸呸的走似风车^⑥，不付能盼到宅舍。

【醉春风】一托气走将来^⑦，两只脚不暂歇;从头一一对阿者，我这里便说、说。是做的泼水难收，至死也无对，今日个一庄也不借。

(刘夫人云： ) 阿的好小番也! 暖帽貂裘最堪宜，小番平步走如飞; 吾儿存孝分诉罢，尽在来人是与非。你见了存孝，他阿妈醉了，康君立、李存信说什么来? 喘息定，慢慢的说一遍。(正旦唱： )

【上小楼】则俺那阿妈醉也、心中乖劣; 他两个巧语花言，鼓脑争头^⑧，损坏英杰。他两个厮间别，犯口舌，不教分说; 他两个傍边相倚强作孽。

(刘夫人云： )小番，他阿妈说什么来? 存孝说什么来?李阿妈醺醺酒殢，李忠孝忠心仁义，子父每两意相投，犯唇舌存信君立。他阿妈与存孝谁的是，谁的不是，再说一遍咱! (正旦唱： )

【么篇】做儿的会做儿，做爷的会做爷，子父每无一个差迟，生各札的意断恩绝! 阿妈那里紧当者，紧拦者，不着疼热。他道是： “你这姓安的怎做李家枝叶! ”

(刘夫人云： )小番，阿妈那里有两个逆贼吗? (莽古歹云： ) 是那两个? (刘夫人云： )一个是康君立，双尾蝎侵人骨髓; 一个李存信，两头蛇谗言佞语。他则要损忠良英雄虎将，他全无那安邦计赤心报国。那两个怎生支吾来? (莽古歹云： ) 阿者，听您孩儿从头至尾说与阿者，则是休烦恼也!(唱： )

【十二月】则您那康君立哏绝^⑨，则你那李存信似蝎蜇; 可端的凭着他劣缺^⑩，端的是今古皆绝。枉了他那眠霜卧雪，阿妈他水性随邪⁽¹¹⁾。

(刘夫人云： ) 俺想存孝孩儿，华严川舍命，大破黄巢定边疆; 他是那擎天白玉柱，端的是驾海紫金梁。他两个无徒，怎生害存孝来? (正旦唱： )

【尧民歌】他把一条紫金梁生砍作两三截，阿者休波，是他便那里每分说! 想着十八骑长安城内逞豪杰，今日个则落的足律律的旋风踅，我可便伤也波嗟。将存孝见时节，阿者，则除是水底捞明月。

(刘夫人云： )小番，你要说来又不说，可是为什么来? (莽古歹云： )李存信、康君立的言语，将存孝五车争死了也! (刘夫人云： ) 苦死的儿也! 他临死时，将存孝棍棒临身，毁骂了千言万语，眼见的命掩黄泉，存孝儿衔冤负屈。孩儿怎生死了来? (正旦唱： )

【耍孩儿】则听的喝一声马下如雷烈，恰便似鹘打寒鸠哏绝。那两个快走向前来，那存孝待分说怎的分说? 一个指着嘴缝连骂到有三十句，一个扶着软肋里扑扑扑的撞到五六靴。委实的难割舍，将存孝五车争坏，霎时间七段八节。

(刘夫人云： ) 想必那厮取存孝有罪招状，责口词无冤文书，知赚的推在法场，暗送了七尺身躯。(正旦唱： )

【三煞】又不曾取罪名，又不曾点纸节⁽¹²⁾; 可是他前推后拥强牵拽，军兵铁桶周围闹，棍棒麻林前后遮，扑碌碌推到法场也。称了那两个贼汉的心愿，屈杀了一个英杰!

(刘夫人云： ) 想当日我那存孝孩儿多有功劳： 活挟了孟截海，杀了邓天王，枪槊张归霸，十八骑入长安。挝打杀耿彪，火烧了永丰仓，有九牛之力，打虎之威。怎生死了我那孩儿来! (莽古歹云： )存孝道： (唱： )

【二煞】我也曾把一个邓天王来旗下斩，我也曾把孟截海马上挟，我也曾将大虫打的流鲜血，我也曾双挝打杀千员将。今日九牛力，当不的五辆车，五下里把身躯拽。将军死的苦痛，见了的那一个不伤嗟!

(刘夫人云： ) 五辆车，五五二十五头牛，一齐的拽，存孝怎生者? (正旦唱： )

【尾声】打的那头口们惊惊跳跳⁽¹³⁾; 叫道是“打打俫俫”(14)，则见那忽剌鞭飕飕的摔动一齐拽，将您那打虎的将军命送了也! (下)

(刘夫人云： ) 李克用，你信着这两个贼子的言语，将俺存孝孩儿屈死了; 李克用，你好哏也! 五辆车五下齐拽，铁石人嚎咷痛哭; 将身躯骨肉分开，血染赤黄沙地土。再不能子母团圆，越思量越添凄楚，刘夫人苦痛哀哉，李存孝身归地府。(做哭科，云： )哎哟，存孝孩儿也，则被你痛杀我也! (下)



《哭存孝》 (原标题为《邓夫人苦痛哭存孝》) 是一部据《五代史平话》以及史籍记载敷衍而成的悲剧。叙述五代时著名将领李存孝，以功绩昭著为奸臣李存信、康君立嫉妒，以谋叛罪构陷，惨遭车裂，含冤身死。其妻邓夫人哭诉其枉，刘夫人亦代为申辩，元帅李克用遂悔悟，乃处死奸宄。

本剧的中心事件是： “李存信妒能害贤，飞虎将负屈衔冤”(第四折)，而发生这一事件的背景为： “喜逢太平无事时，正好开筵列绮罗” (第二折) 。作品围绕存孝的“负屈衔冤”而推展情节，笔墨非常集中，屡为其无辜遇害鸣冤：



“今日可便太平无事，全不想用人、那用人得这之际。存孝与你安邦定国……他保护着唐朝社稷” (第一折〔步步高〕) 。

“我也曾苦征恶战，眠霜卧雪，多有功勋; 今日不用着我了也! 逐朝每日醉醺醺，信着谗言坏好人; 我本是安邦定国李存孝，今日个太平不用旧将军”(第二折)。

“俺这里忠言不信，他则把谗言信; 俺割股的倒做了生分，杀爹娘的无徒说他孝顺： 不辨清浑” (第二折〔梁州〕) 。

“到如今无了征战，绝了士马，罢了边尘” (第二折〔感皇恩〕)，“你怎生便将人不偢问?怎生来太平不用俺旧将军?” (第二折〔采茶歌〕)



则始终充满着抑郁难平的愤慨，本折戏更集中地表现了这类内容。

剧中的刘夫人是个久经战阵、勇武超人的巾帼将，她爱将惜才，访知义子李存孝遭受谤诬，便偕存孝往李克用处分说。不料，未及出口，李存信、康君立就窥破其意，谎称亚子 (后唐庄宗李存勗小名)在 “围场中落马”，将其赚开，而乘机向主帅李克用进谗，将存孝害死。刘夫人归来，发现亚子安然无恙，始疑其中有诈，遂命小番前往打探。

小番一出场，本来也可直接将存孝遇害事相告，但作家没有这样写，却借小番之口，首先鞭挞、谴责了李克用的昏聩庸劣，偏信谗言，清浑莫辨，将奸徒 “看承做当职忠烈”，交代了存孝遇害的根源。这种衬托跌宕表现方法的运用，造成箭在弦上、控而不发之势，给观众留下强烈的悬念。

在刘夫人看来，李存孝若能当面申辩，讲明原委，李克用定然释疑，父子间或能和睦相处。故而，她不急于打问存孝吉凶，却盘根究底地去探询李克用、李存信、康君立诸人的言行举止。小番以 “巧语花言，鼓脑争头”几句颇具形象性的语言，勾勒出李存信之类宵小无赖暗相勾结、互为倚傍、狼狈为奸、倾陷忠良的丑态，揭露了巧妙伪装背后所隐藏着的 “损害英杰”的虎狼肠肚，与第二折的正面描写遥相呼应。

性情乖劣的李克用，猜忌多疑，偏听偏信，为奸徒所蒙骗，“损忠良英雄虎将”。他于存孝遇害时，“紧当着，紧拦着，不着疼热，”则暴露出他个性中奸狡的一面： 为掩人耳目而故作姿态，虚情假义，敷衍周旋。恰说明其父子间已 “意断恩绝。”李存孝之死，固然是由于李存信、康君立挑拨离间、蓄意谋划所致，但毕竟是李克用一句话将这位英雄虎将送上了断头台。也难怪李存孝慨叹，“太平不用旧将军” 。可见，作家批判的笔触并未仅仅局限于康君立、李存信这两个心怀叵测的小人，还旁及暴虐昏暗、“无正事好酒”的李克用，使作品更具思想价值。

小番尽管已经道出： “将存孝见时节，则除是水底下捞明月”，但毕竟此事来得太突然，毫无思想准备的刘夫人，仍不解其意，似乎不相信这是事实。于是又追问一句： “小番，你要说来又不说，可是为什么来?”迫使小番说出存孝“五车争死”的悲剧下场。此消息犹如霹雳轰顶，性情温良的刘夫人，当然承受不了这一意外的打击。她失声痛哭： “苦死的儿也! ”透露出其肝肠痛断的凄伤心理。

作品若仅仅轻描淡写地以“五车争死”一笔带过存孝之死，还难以唤起观众的共鸣，形成不了浓烈的悲剧气氛，故而又用〔耍孩子〕、〔三煞〕、〔二煞〕、〔尾声〕数曲，从不同的侧面一再烘染存孝遇害时的悲剧场景，强调了盖世英雄的“负屈衔冤”、抱恨终天，反衬出李存信诸人的歹毒、“哏绝”。刘夫人再次哀呼：“存孝孩儿，则被你痛杀我也”，“李克用，你好哏也! ” 自然是怀念母子情分，憎恶李克用屈杀无辜。存孝尽管是义子，但他的打虎之力，能征惯战、屡立战功的将才，刘夫人还是很赏识的。存孝一旦身死，她不仅少一个“忠心仁义”的膝下儿男，唐朝江山也失去一根“擎天白玉柱”、“驾海紫金梁”，她岂不伤悲?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鲜为人知的原因，即刘夫人见存孝遭不白之冤，欲带他往克用帐前辩诬。邓夫人恐丈夫遭不测，竭力劝止。刘夫人以为此去万无一失，反安慰儿媳： “孩儿，你放心!这句话到头来要个归着，要个下落处。孩儿，你在家中，我领存孝去，则有个主意也。”而今存孝却尸分数处，她如何向儿媳交代。故而，她的悲啼哀号，还似乎有伤逝自悔之意，包含有复杂的思想情感。

作品写李存孝遭人诬陷、负屈受戮，其间寄寓了作者的愤世嫉俗之情。据史书记载，“康君立为潞帅，存孝怒，不食者累日。存孝夜犯存信营，奉诚军使孙考志被获，存信军乱” (《旧五代史·李存孝传》) 。李存孝确有附梁、通赵、伐晋的叛逆行为。《旧五代史·李存孝传》记载：



乾宁元年三月，存孝登城首罪，泣诉于武皇曰：“儿蒙王深恩，位于将帅，苟非谗慝离间，曷欲舍父子之恩，转附仇雠之党。儿虽褊狭设计，实存信构陷至此，若得生见王面，一言而死，诚所甘心。”武皇愍之，遣刘太妃入城慰劳。太妃引来谒见，存孝泥首请罪曰：“儿立微劳，本无显过，但被人中伤，申明无路，迷昧至此。”武皇叱之曰： “尔与王镕书状，罪我万端，亦存信教耶。”絷归太原，车裂于市。



《旧五代史·康君立传》亦载：



李存孝据邢州叛，武皇命君立讨之，以功加检校太保。乾宁初，存孝平，班师。存孝既死，武皇深惜之，怒诸将无解愠者。初，李存信与存孝不叶，屡相倾夺，而君立素与存孝善。



历史上的李存孝尽管勇冠三军，但心胸褊狭，患得患失，猜刻妒忌，反复无常。为逞一己之私愤，而不惜剽掠百姓，焚烧邑屋，很难算得上慷慨丈夫。本剧则以同情的笔调，极力渲染李存孝的衔冤负屈、抱恨而死，以 “太平不用旧将军”，来抒发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叹慨，揭露了最高封建统治者登上宝座的内幕。康君立、李存信这两个称盛名于一时的军事将领，在作家的笔下， 也成了 “不会开弓蹬弩， 也不会厮杀相持”， 只会歌舞陪的弄臣。他们献媚邀宠，搬弄唇舌，造谣生事，倾陷忠良。正是这类龌龊小人，却爵禄高登，占据要津，大为最高封建统治者宠信。作家对历史人物原型的改造，反映了元代现实生活中人与人的关系，寄寓了其对封建专制时代豺狼当道，宵小弄权、人妖颠倒、是非混淆的污浊现实的极大愤慨，有一定的思想深度。

本折戏在写法上的一个重要特色，便是“目注彼处，手写此处”。在这里，矛盾的双方均未出场，冲突的场面、双方的心理动机和外部形态，均是借助于小番的叙述性语言和形象化的形体动作来表现的，仍给人以呼之欲出、恍然在目的艺术感受。在第二折，作家已正面铺叙了李存孝遇害经过，但是，为存孝安危提心吊胆的刘夫人并不知晓。本折看去是在写“小番报信”，实则这仅是个外部表象，作家的笔力仍落在矛盾双方的个性冲突上。如果说第二折是正、反派人物性格的自我表露。那么，本折则是借无足轻重的小人物的心理反应和口头褒贬来侧面烘染。此类写法，在元杂剧中屡见，如《渔樵记》、《单鞭夺槊》、《酷寒亭》、《东窗事犯》、《柳毅传书》、《存孝打虎》、《衣袄车》等皆是。都同样深化了戏剧冲突，丰满了人物形象。

作家在设置本折戏的冲突时，巧妙地运用了逐层推进法。这里叙述的事件很单纯，即小番把存孝惨死事报知刘夫人。但作者却不急于让此事揭晓，却一一历述矛盾双方的言语、动态、举止以及心理动机。正如金圣叹在《读第六才子书西厢记法》十七中所说： “先觑定阿堵一处，却于阿堵处之四面，将笔来左盘右旋，右旋左盘，再不放脱，却不擒住，分明如狮子滚球相似，”最后才道破此事，逐步将戏剧冲突推向高潮。这就渲染了英雄悲剧产生的典型环境，拓宽了戏剧表现生活的领域。

注释

①阿妈: 女真语呼父为阿妈。

②莽古歹: 小番。蒙古语。亦作“忙古歹”。曾瑞 《哨遍·羊诉冤》: “火里赤磨了快刀,忙古歹烧下热水。”

③阿者: 女真语呼母为阿者。

④五裂: 古代酷刑之一,以五辆车马 (牛)分拽,将人体撕裂。

⑤虺(hui毁) : 毒蛇;毒虫。《诗·小雅·正同》:“哀今之人,胡为虺蜴。”

⑥呸呸: 急速的脚步声。

⑦一托气:一口气,不间断地(走路)。

⑧鼓脑争头: 又作争头鼓脑。意谓争着出头,要冒尖,强出头。

⑨哏(hen,很): 通“狠”。凶恶貌。

⑩劣缺: 勇猛而凶狠。

(11)水性随邪: 没主见,不正派。

(12)点纸: 即点纸画字。点纸,在纸上捺指模; 画字,签字、画押。指在供词上捺指摸和签押。

(13)头口: 牲口。《元朝秘史》卷七: “你后将蔑儿乞百姓掠了,头口家业尽都与了你。”

(14)打打俫俫: 叱喝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