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戏曲名著鉴赏辞典·杂剧编·关汉卿·玉镜台(第三折)
翰林学士温峤,老年丧妻,鳏居京中,因别无亲眷,寂寞难耐,于是将姑母“搬取来京旧宅居住”。姑母膝下一女,名唤倩英,一十八岁,尚未许人。温峤见其俊美,不觉垂涎。姑母求温峤在翰林学士中为倩英“保一门亲事”,温峤有意自媒,诡称已相中一人,并遗一枚玉镜台,以为定物。姑母未及细审,欣然接纳。不久,姑母得知真相,一时怒甚。无奈已接受聘礼在先,只好答应成婚。倩英愤怒不已,坚决表示,不与温峤圆房。温峤使尽浑身解数,劝慰祈求,终无结果。温峤的同僚王府尹,侦知此事,着意撮合。一日,请温峤夫妇赴“水墨宴”。席间提出饮宴条件: 温峤须于宴前成诗一首,有诗则“学士金钟饮酒,夫人插金凤钗,搽官定粉”,否则,则“学士瓦盆里饮水,夫人头戴草花,墨乌面皮”。倩英惧辱,求温峤作诗并允诺随顺于他。须臾,温峤诗成,王府尹如议款待。至此,倩英温峤这一对老少夫妻,始得合谐。
(正末到赞礼鼓乐上) (赞礼唱科诗云) 一枝花插满庭芳,烛影摇红画锦堂,滴滴金杯双劝酒,声声慢唱贺新郎。(梅香同官媒拥旦上) (正末唱)
【中吕粉蝶儿】 怕不动的鼓乐声齐,若是女孩儿不谐鱼水,我自拖拽。这一场出丑扬疾。安排下佯小心。妆大胆,丹方一味。他若是皱着双眉,我则索牙床前告他一会。
(云) 媒婆,你遮我一遮,我试看咱。(官媒云) 我遮着,你看。(正末做看科) (旦云) 这老子好是无礼也! (正末唱)
【红绣鞋】 则见他无发付氲氲恶气,急节里不能够步步相随。我那五言诗作上天梯,首榜上标了名姓,当殿下脱了白衣,今夜管洞房中抓了面皮。
(云) 媒人,待咱都大了胆过去来。(唱)
【迎仙客】 到这里论甚使数,问甚官媒,紧逐定一团儿休厮离。和他守何亲,等甚喜? 一发的走到跟底,大家吃一会没滋味。
(旦云) 兀那老子,若近前来我抓了你那脸! 教他外边去。媒婆你来,我和你说,这老子当初来时节,俺母亲教小姐拜哥哥。他曾受我的礼来。(官媒云)学士,小姐说起初时,他曾拜你做哥哥,你受过他礼来 (正末云) 我哪里受他礼来?你与小姐去。(官媒云) 小姐,学士说哪里受你礼来? (旦云)在俺先父银栲栳圈交椅上坐着,受我的礼来,(官媒云) 小姐说学士在他老相公栲栳圈银交椅上受他礼来。(正末唱)
【醉高歌】我见他姿姿媚媚客议,我几曾稳稳安安坐地?向旁边踢开一把银交椅,我则是靠着个栲栳圈站立。
(旦云)媒婆,你来,他又受我的礼来。(官媒云) 学士,小姐说你又受他的礼来。(正末云) 我哪里又受他礼来? (官媒云)小姐,学士说,他哪里又受你的礼来? (旦云) 这老子! 俺母亲着我弹琴写字,他坐在俺先父抱角床上,我拜他为师来。(官媒云) 学士,小姐说学弹琴写字,拜你为师,你在老相公抱角床上,受他礼来,(正末唱)
【醉春风】 我坐着窄窄半边床,受了他怯怯两拜礼,我这里磕头礼拜却回席,地须还了你,你。便得些欢娱,便谈些好话,却有那般福气。
(旦云) 媒婆,你说与他去,我在正堂中做卧房,教他休来我根前。若是他来时节,我抓了他那老脸皮,看他好做得。(官媒云) 学士,小姐说来,他在正堂中做卧房,教你休想到他根前,若是你来时节,他抓了你老脸皮,教你做人不得 (正末唱)
【红绣鞋】 正堂里夫人寝睡,小官在书房中依旧孤栖,遮莫待尽世儿不能勾到他这罗帏。人都道家女被温峤娶为妻,落的个虚名儿则是美。
(云) 将酒来,我与小姐把盏咱。(正末把酒科) (旦云) 我不吃。(官媒云) 小姐接酒。(正末唱)
【普天乐】 初相见玉堂中,常想在天宫内,则索空闲偷觑,怎生敢整顿观窥?得如今伏侍他,情愿待为奴婢。厨房中水陆烹炮珍馐味,箱内无限锦绣珠翠,但能勾与你插戴些首饰,执料些饮食,则这的我早福共天齐。
(旦做瀽酒科云) 我不吃! (正末唱)
【满庭芳】 量这些值个甚的,忒斟的金杯潋滟,因此上把宫锦淋漓。大人家展污了何须计,只要你温夫人略肯心回,便瀽到一两瓮香醪在地,浇到百十个公服朝衣。今夜里我早知他来意,酒淹得袖湿,几时花压帽沿低。
(官媒云) 这小姐则管不就亲,做的个违宣抗敕。(正末云)媒婆休说这般话。(唱)
【上小楼】休提着违抗敕,越逗的他烦天恼地。你则说迟了燕尔,过了新婚,误了时刻; 你说领着省事,掌着军权,居着高位,又道会亲处倚官挟势。
(云) 我则索哀告你个媒婆做个方便。(做跪科) (官媒云) 学士,你为何在老身跟前下礼? (正末唱)
【幺篇】我求灶头,不如告灶尾。为甚我今日媒人根前做小伏低?教他款慢里劝谏的俺夫妻和会,兀的是罗帏中用人之际。
(官媒云) 天色明了也。学士,你先往衙门中去,我自夫人根前回话去也。(正末云) 夫人,你的心事,我已知道了,你听我说。(唱)
【耍孩儿】 你少年心,想念着风流配,我老则老争多的几岁?不知我心中常印着个不相宜,索将你百纵千随,你便不欢欣我则满面儿相陪笑。你便要打骂我也浑身儿都是喜。我把你看承的。看承的家宅土地,本命神祗。
【四煞】 论长安富贵家,怕青春子弟稀?有多少千金娇艳为妻室,这厮每黄昏鸾凤成双宿,清晓鸳鸯各自飞,哪里有半点真实意! 把你似粪堆般看待,泥土般抛掷。
【三煞】 你攒着眉熬夜阑,侧着耳听马嘶,闷心欲睡何曾睡。灯昏锦帐郎何在?香烬金炉人未归,渐渐的成憔悴。还不到一年半载,他可早两妇三妻。
【二煞】 今日咱,守定伊,休道近前使唤丫环辈,便有瑶池仙子无心觑,月殿嫦娥懒去窥,俺可也别无意。你道因甚的千般惧怕?也只为差了这一份年纪。
【煞尾】 我都得知,都得知,你休执迷,休执迷,你若别寻的个少年轻狂婿,不似我这般十分敬重你。(同下)
鱼水: 一般以鱼与水之不能分离,喻极亲密的情谊。此处暗示夫妻床第之乐。拖拽: 本意为“拉扯”,此处作挑逗解。丹方: 药方。牙床: 装有象牙雕饰物的床。氲氲 (yun晕) 氲,形容烟和气很盛貌。恶气,喻表情之极度严厉。白衣: 古时每以衣服的颜色代表穿衣人的身分,这里借指寻常百姓。姿姿媚媚: 即姿媚,美好、俊俏。银栲栳圈交椅: 指扶手半圆,饰有金属饰物的椅子。栲栳 (kalao考老) 用柳编成的容器,形状若斗。唐寅 《题崔娘像》诗:“琵琶写语番成怨,栲栳量金买断春。” 瀽(Jian蹇): 倾倒。醪(lao劳): 醇酒。敕宣: 皇帝的命令。燕尔: 同“宴尔”。《诗经·谷风》:“宴尔新昏。”后为新婚之代词。“我求灶头”二句: 当时民谚,意为求发号司令的,还不如求具体办事的。灶头指刘倩英,灶尾指官媒。“家宅土地”两句: 掌管家宅的土地神,掌管 (我) 性命的天神和地神。
《温太真玉镜台》本事见 《世说新语》。“温公丧妇,从姑刘氏家值离散,唯有一女,甚有姿慧。姑以属公觅婚。公密有自婚意,答曰:‘佳婿难得,但如峤比云何?’姑云:‘夹败之余,乞粗存活,便足慰吾余年,何敢希汝比。’却后少日,公报姑云:‘已觅得婚处,门地粗可; 婿身公宦,尽不减峤。’因下玉镜台一枚。姑大喜。既婚交礼,女以手披纱扇,抚掌大笑曰:‘我固疑是老奴,果如新卜’。”
对照原故事,不难发现关汉卿在自己的剧本中,通过艺术地再创造,向我们真切地展示了在以占有和被占有为物征的婚姻制度下,古代妇女新遭受的巨大不幸; 并以一个伟大现家主义作家的远见卓识,正确地指出了造成这种不幸的根源所在。
诚然,在剧本的结尾,关汉卿还是让刘倩英“随顺”了温峤。对此,历来论者多持疵议,斥之为“不健康的审美情趣”、“庸俗艺术趣味”之上的一条“尴尬的尾巴” (黄克《关汉卿人物论》)。这种指责未免失当。因为它不仅失之于对一定婚姻制度从属于相应的生产力水平这一基本点的历史思维,而且也失察于对作考初衷的理解。关汉卿作《玉镜台》,正是意欲通过女主人公的不幸遭遇,特别是她虽经多次反抗,最终仍难免于雌伏,“随顺”了“兀那老子”这样一个悲剧性的结局,通过对在这种野蛮婚姻中占有者的极力丑化与无情鞭笞来表达自己的爱憎倾向,进而对封建婚姻制度进行彻底的否定。很难设想,倘使这一条“尴尬的尾巴”不复存在,而这一严肃的命题仍然能够表现得像现在这样完美和理想吗?关汉卿的这一寄寓,在本剧的第三折中得到了尤为突出的体现。
第三折是全剧的高潮。由于母亲的一时糊涂,刘倩英嫁给了温峤。这一对老少新人首次以夫妻身分相见时所爆发的一场冲突,无疑,在全剧中,是一个至关重要的关目。通过这场冲突,作者不仅要着力完成人物形象的塑造,规定出人物命运可能出现的归宿,预示出戏剧的发展趋势,而且还要点染出自己对生活本质的认识以及对其总体的评价,进而昭示出自己在剧本中的寄寓所在。我们看看作者是怎样表现这场冲突的。
在这场冲突中,一方是受骗的刘倩英,起初,她以对方“曾受我的礼来”,并特别指出是“在俺先父银栲栳圈交椅上坐着”,“坐在俺先父抱角床上”这种在以父辈视之的情况下“我拜他为师来”,以证照这桩婚事的有悖于礼法,因之不能成立。理由也确乎顺理成章,言之凿凿。特别是后来提出“我在正堂中做卧房,教他休到我跟前”。并扬言“若是他来时节,我抓了他那老脸皮”。仍不失壁垒森森,大气凛凛。与刘倩英成为对照的是,作为行骗者一方的温峤,由于自己“差了这一份年纪”,所以处处陪小心,时时送笑脸,即使被对方以酒相泼,也绝对不敢动容,甚至当官媒抬出皇帝老子企图迫使刘倩英就范时,他反倒转过来为对方开脱,并百般回护。最恶心人的是,到天将明时居然顾不得翰林院学士应有的尊严,跪在一个下人脚下“做小伏低”!真是卑贱至极,可怜巴巴的了,然而,煞是怪事,正是在这场旗鼓极不相当的较量中,我们却看到刘倩英在节节败退,而温峤却在步步紧逼,以至最后,当温以委婉的口气,客观地指出对方那种“少年心想念着风流配”的要求是虚幻的时候——仅轻轻地这么一击,刘倩英,这位不乏反抗精神的女主人公,心理上便被彻底战胜,不得不封缄其口,默默无言,沉重地低下她高高扬起的头颅,为其后在“水墨宴”上的“随便”作了一个坚实的铺垫!
这确乎是一个悲剧。关汉卿的伟大,就在于他在揭示酿成这场悲剧的根本原因时,通过真实可信、富于艺术染力的戏剧情节,令人信服地剔除了个人品格上的因素,从而引出一个本质意义上的结论: 刘倩英的婚姻悲剧,在那种把“男子对妇女的绝对统治”奉为“社会的根本法则” (恩格斯语) 的婚姻制度下,是一种不可避免的历史必然。因此,刘倩英个人的失败,实则“乃是女性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失败。” (恩格斯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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