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澧·高阳台》原文赏析
元日独游丰湖,湖边有张氏园林,叩门若无人者,遂过黄塘寺,啜茗而返。忆去年此日,游南昌螺墩,不知明年此日又在何处也
新曙湖山,酽寒城郭,钓船犹阁圆沙。短策行吟,何曾负了韶华?虚亭四面春光入,爱遥峰、绿到檐牙。欠些些,几缕垂杨,几点桃花。去年今日螺墩醉,记石苔留墨,窗竹摇纱。底事年年,清游多在天涯?平生最识闲中味,觅山僧、同说烟霞。却输他,斜日关门,近水人家。
这首词上片写丰湖早春之景,下片抒天涯羁旅之情。
开头五句写自己游春之早。“新曙”是一日时间之早,湖山尚笼罩于熹微的晨光之中;“酽寒”是一季时间之早,城郭还未消尽严冬的寒气;“钓船犹阁圆沙”则是说人事节令之早,渔船尚未下水捕鱼。然而就在这料峭春寒之中,曙色朦胧之时,为了不辜负美好的春光,作者已是芒鞋短杖,行吟湖畔了。
接下来“虚亭四面”六句正面描写丰湖春色。“虚亭”谓四面无墙的小亭。作者独立亭中,放眼四望,但见春光扑面而来。而最可爱的乃是远处的山峰,其苍翠之色直映到小亭檐牙,直使人想起王安石“两山排闼送青来”(《书湖阴先生壁》)的名句,又使人想象出一幅“山与亭(堂)平”的画图。不过,时令毕竟太早了些,眼前的这幅春光图中还缺少几缕垂杨、几枝桃花,使诗人微感几分遗憾。
从上片粗粗看来,似乎作者游湖寻春兴致很高。但细细品味,却又不尽然。春节历来是中国民间最重视的节日,无论是编户齐民或贵族豪家,在元日(正月初一)这天必是合家欢聚,饮酒庆贺。而作者却偏偏客居在外,只好独自一人出游,其心境如何,不问可知。其冒寒清晨即起,短策行吟,除了不愿辜负韶华的惜春心理外,恐怕更多的还是因为不堪“孤馆闭春寒”的寂寞。他之所以感到眼前景物“欠些些,几缕垂杨,几点桃花”,实际也正是这种心态的反映。盖桃红柳绿之时,正是士女如云的春游佳日。虽然作者爱的是“清游”,并不喜欢“紫陌红尘拂面来”的热闹,但眼前景物毕竟色调太冷了一点,若能有几缕垂杨、几枝桃花点缀其间,则多少可以减轻几分这初春景物的冷色调并能扫除作者心头的冷清之感。
在这种心境的支配下,作者不由得回忆起去年在南昌游螺墩的情景:也是正旦佳节,也是孤身一人,作者举杯独酌,不知不觉中颓然已醉。一个“醉”字,包含了多少苦闷,多少感喟!作者醉中题诗,不是题于粉墙,更不是题于锦笺,却是写在长满青苔的石头上,是因为不求人知?还是因为“吟罢低眉无写处”?抑或因为饮酒之处即是苔痕斑驳绝少行人的所在?无论由于何种原因,作者饮酒时的孤寂之感都是显然可见的。正由于此,所以他才特别易醉吧?醉中虽可暂时忘却一切,酒醒归来,却仍是独坐窗下,唯窗纱上竹影摇曳,相伴自己共度黄昏。此情此景,人何以堪?回想及此,作者怎能不生无限感慨:“底事年年,清游多在天涯?”
接着“平生最识闲中味”三句,以自慰自嘲的口吻,进一步发泄心中的牢落之感。“闲中味”三字大可玩味,可说是一篇的词眼。“觅山僧、同说烟霞”固然是“闲”;在酽寒未退、湖山新曙之时即行吟寻春,也是“闲”;连年元日独游,更是“闲”。但这种“闲”滋味,除了文人的雅兴、士大夫的清高外,更夹杂着不见用于世,不见重于人,寂寞无聊的牢骚不平。作者虽二十三岁时即已中举,但以后只做过一段时间河源县学训导的小官。直到光绪七年,两广总督张树声、巡抚裕宽以其“耆年硕德,奏请哀异”,才恩赏五品卿衔。当时作者已七十二岁,次年即去世。故他的一生,就仕途而言,是十分蹇滞的。明乎此,我们对作者的“闲中味”也就可以理解了。
以上处处叙自己的“闲”和“闲”中之“味”,最后三句却猛然兜转:“却输他,斜日关门,近水人家。”说自己之“闲”还比不上大白天关门的湖边张氏。这种猛然兜转的煞尾,非有绝大笔力莫办。而其中所含的牢骚,也尤为深刻:“张氏园林”的主人当然绝非与作者一样的天涯羁旅,也绝对无须象作者那样“觅山僧、同说烟霞”以排遣客中寂寞。序言中说“叩门若无人者”,一个“若”字,其实就是告诉读者并非真的无人。其元日白天关门,乃是阖门欢聚,共享天伦之乐。这别一种闲滋味,岂非“年年清游多在天涯”的作者可想而不可得的莫大享受?作者羡慕“近水人家”的“斜日关门”,实乃因自己此时之无家门可关;作者表面在遗憾自己闲得还不彻底,实际却是在诉说无可排解的闲愁。
清人谭献曾评陈澧的词:“洋洋乎会于风雅,乃使绮靡、奋厉两宗,废然知反。”(《箧中词续》二)谓陈澧之作既非刻红镂翠的“绮靡”,也无词气粗强的“奋厉”,而是具有风人之致。就本词而言,这话是说得相当准确的。词中真正明显发牢骚的,只不过“底事年年”二句而已,其余都是表现自己游春的清兴和闲雅,而在这表面的闲情逸致之中,宛转流露出仕途失意、天涯羁旅的凄凉情思,确实体现了古人一向崇奉的怨而不怒、沉著含蓄的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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