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波仙子生尘袜,水上轻盈步微月。
是谁招此断肠魂?种作寒花寄愁绝。
含香体素欲倾城,山礬是弟梅是兄。
坐对真成被花恼,出门一笑大江横。
黄庭坚被卷入新旧党的斗争后,曾贬谪四川的黔州(治所在今彭水)、戎州(治所在今宜宾)数年,建中靖国元年(1101)五十一岁时,奉召自四川回到湖北,乞知太平州(治所在今安徽当涂),在荆州(治所在今江陵)沙市候命。此诗为沙市过冬时之作。这年冬天,作者写了四题有关水仙花的诗,以本诗为最著。
在它题中,作者用梅花、兰花等来和水仙比较,这首诗却用人物作比。所谓人物,是传说中的洛神。水仙花,放在盆中与水石同供,白花黄心,有“金盏银台”之称,绿叶亭亭,幽香微吐,是冬天花中清品。曹植《洛神赋》:“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写洛神飘然行水的姿态。诗篇开头两句:“凌波仙子生尘袜,水上轻盈步微月。”用洛神的形象来写水仙,把植立盆中不动的花朵,写成“轻盈”慢步的仙子,化静为动,化物为人,凌空取神,把水仙的姿态写得非常动人。微月,任渊注:“盖言袜如新月之状”,这说得通。但假如把“微月”看成步的补语,即谓缓步于“微月”之下,也未尝没有依据,《洛神赋》的“步蘅薄而流芳”句,“蘅薄”亦作“步”的补语。任注不必看成“定诂”,后说亦可参研。这两句直呼“凌波仙子”,未写到花,下面两句:“是谁招此断肠魂?种作寒花寄愁绝。”就由洛神转到花,点出洛神是用以比花。上两句写姿态,这两句写心灵,进一步把花人格化,表现作者对花有深情,能够看出它有一种“楚楚可怜”之态,像美人心中带有“断肠魂”一样,使人为之“愁绝”。“断肠魂”移来状花,但说的还是洛神。洛神的断肠是由于对爱情的伤感,《洛神赋》写她:“抗罗袂以掩涕兮,泪流襟之浪浪。”这三个字无论说水仙或说洛神,都是很动人的,因为把其整体概括成为这样的一种“灵魂”,是有极大的引起联想和同情的力量的。
前面四句,是扣住水仙本身的描写;下面四句,从水仙引来山礬、梅花,并牵涉到诗人本身,作旁伸横出的议论和抒情,意境和笔调都来个大的变换。“含香体素欲倾城,山礬是弟梅是兄。”上句仍从水仙说,用“倾城”美人比喻花的清香洁白的芳韵;下句则拿山礬、梅花来比较,说水仙在梅花之下而居山礬之上。山礬,这个名字是黄庭坚起的,山礬本名郑花,木高数尺,春开小白花,极香,叶可以染黄,庭坚因其名太俗,改为山礬。他在《戏咏高节亭边山礬花二首》的《序》中说到此事。用山礬来比水仙,也始于黄庭坚,有些人不服气,说山礬和水仙不好相比,杨万里《水仙花》:“金台银盏论何俗,礬弟梅兄品未公。”黄庭坚一时兴到之言,不是仔细在那里品评。不然,前五句都用美女形容水仙,写得那样幽细秀美,为何第六句会忽作粗犷之笔,把三种花都男性化了,大谈什么“兄弟”问题?前后的不统一,不调和,几乎有点滑稽。作者正是有意在这种出人意外的地方,表现他写诗的随意所适,抒写自由,我们用不着费心去考虑他的比喻是否完全贴切。这一句诗使人惊为粗犷,惊为与前面描写格调的不统一,不调和,还是第一步;作者还有意要把这种情况引向前进。试看最后两句:“坐对真成被花恼,出门一笑大江横。”被花恼,语本杜甫《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杜甫与庭坚,都不是真正“恼花”,恼花是来自爱花。杜甫是恼赏花无人作伴;庭坚是恼独坐对花,欣赏太久,感到寂寞难受。诗说赏花之后,想散散心,换换眼界,故走出门外。谁知作者所写出门后对之欣赏而“一笑”的,却是“横”在面前的“大江”。这个形象,和前面所写的水仙形象相比,真是“大”得惊人,“壮阔”得惊人;诗笔和前面相比,也是“横”得惊人,“粗犷”得惊人。这两句诗,不但形象、笔调和前面的显得不统一,不调和,而且转接也很奇突。宋陈长方《步里客谈》说杜甫诗《缚鸡行》结尾从“鸡虫得失无了时”,忽转入“注目寒江倚山阁”,“断句旁入他意,最为警策”,庭坚此诗,当是仿效。清方东树《昭昧詹言》说:“山谷之妙,起无端,接无端,大笔如椽,转如龙虎。扫弃一切、独提精要之语,往往承接处中亘万里,不相连属,非寻常意计所及。此小家何由知之?”这些话,可帮助认识本诗出奇的结语的作意和功力所在。
纪昀《书山谷集后》说庭坚的七言古诗:“离奇孤矫,骨瘦而韵远,格高而力壮。”这一首诗,从整体看,是“离奇孤矫”;从前半看,是“骨瘦而韵远”;从后半看,是“格高而力壮”。《昭昧詹言》评本诗的起四句是“奇思奇句”,“山礬”句是“奇句”,结句是“遒老”,也有见地。文学作品,千变万化,有以统一、调和为美的,也有以不统一、不调和为美的。从不统一、不调和中看出它的统一和调和,是欣赏文学作品的关键之一。能够掌握这个关键,就可以从本诗的不统一、不调和中看出它的参差变幻之美。陆游《赠应秀才》诗:“文章切忌参死句”,把问题看得太简单,看得太死,往往就会走上“参死句”的道路,交臂而失诸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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