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鸣机夜课图》
记蒋士铨
吾母姓钟氏
(1),名令嘉,字守箴,出南昌名族
(2),行九
(3)。幼与诸兄从先外祖滋生公读书
(4)。十八归先府君
(5)。时府君年四十余,任侠好客
(6),乐施与,散数千金
(7),囊箧萧然
(8),宾从辄满座。吾母脱簪珥
(9),治酒浆
(10),盘罍间未尝有俭色
(11)。越二载,生铨,家益落
(12),历困苦穷乏人所不能堪者, 吾母怡然无愁蹴状
(13), 戚䣊人争贤之
(14)。府君由是计复游燕赵间
(15),而归吾母及铨,寄食外祖家。
铨四龄,母日授四子书数句
(16)。苦儿幼不能执笔
(17),乃镂竹枝为丝断之
(18),诘屈作波磔点画
(19),合而成字,抱铨坐膝上教之。既识,即拆去。日训十字,明日令铨持竹丝合所识字,无误乃已。至六龄,始令执笔学书
(20)。
先外祖家素不润
(21),历年饥,大凶
(22),益窘乏。时铨及小奴衣服冠履皆出于母
(23)。母工纂绣组织
(24),凡所为女红
(25),令小奴携于市,人辄争购之,以是
(26),铨及小奴无褴褛状
(27)。
先外祖长身白髯
(28),喜饮酒,酒酣
(29),辄大声吟所作诗,令吾母指其疵
(30)。母每指一字,先外祖则满引一觥
(31),数指之后
(32),乃陶然捋须大笑
(33),举觞自呼曰
(34):“不意阿丈乃有此女
(35)! ”既而摩铨顶曰: “好儿子! 尔他日何以报尔母?”铨穉,不能答,投母怀,泪涔涔下
(36)。母亦抱儿而悲。檐风几烛
(37),若愀然助人以哀者
(38)。
记母教铨时
(39),组绣绩纺之具毕陈左右
(40),膝置书,令铨坐膝下读之。母手任操作,口授句读
(41),吚唔之声轧轧相间
(42)。儿怠,则少加夏楚
(43)。旋复持儿泣曰
(44): “儿及此不学,我何以见汝父?”至夜分寒甚
(45),母坐于床,拥被覆双足,解衣以胸温儿背,共铨朗诵之。读倦,睡母怀。俄而母摇铨曰
(46):“可以醒矣。”铨张目视母面,泪方纵横落。铨亦泣。少间
(47),复令读,鸡鸣卧焉。诸姨尝谓母曰: “妹一儿也,何苦乃尔
(48) ?”对曰: “子众可矣,儿一不肖
(49),妹何托焉
(50)?”
庚戌
(51),外祖母病且笃
(52),母侍之,凡汤药饮食
(53),必亲尝之而后进,历四十昼夜无倦容。外祖母濒危
(54),泣曰: “女本弱
(55),今劳瘁过诸兄,惫矣
(56)。他日婿归
(57),为言我死无恨,恨不见女子成立。其善诱之
(58)! ”语讫而卒
(59)。母哀毁骨立
(60),水浆不入口者七日, 闾䣊姻亚
(61), 一时咸以孝女称
(62), 至今弗衰也。
铨九龄,母授以《礼记》《周易》《毛诗》
(63),皆成诵
(64)。暇更录唐宋人诗,教之为吟哦声。母与铨皆弱而多病。铨每病,母即抱铨行一室中,未尝寝,少痊,辄指壁间诗歌,教儿低吟之以为戏。母有病,铨则坐枕侧不去。母视铨,辄无言而悲,铨亦凄楚依恋之。尝问曰: “母有忧乎?”曰: “然
(65)。” “然则何以解忧?”曰: “儿能背诵所读书,斯解也
(66)。”铨诵声琅琅然
(67),与药鼎沸声相乱
(68),母微笑曰: “病少差矣
(69)。”由是母有病,铨即持书诵于侧,而病辄能愈。
十岁,父归。越一载,复携母及铨,偕游燕、秦、赵、魏、齐、梁、吴、楚间
(70)。先府君苟有过,母必正色婉言规
(71)。或怒不听,则屏息
(72):俟怒少解,复力争之,听而后止。先府君每决大狱
(73),母辄携儿立席前
(74),曰: “幸以此儿为念
(75)! ”府君数颔之
(76)。先府君在客邸
(77),督铨学甚急,稍怠,即怒而弃之
(78),数日不及一言
(79)。吾母垂涕扑之,令跪读至熟乃已,未尝倦也。铨故不能荒于嬉
(80),而母教由是益以严。
又十载归,卜居于鄱阳
(81),铨年且二十
(82)。明年娶妇张氏,母女视之
(83),训以纺绩织纴事,一如教儿时。铨生二十有二年,未尝去母前
(84),以应童子试
(85),归铅山,母略无离别可怜之色。旋补弟子员。明年丁卯
(86),食廪饩
(87)。秋,荐于乡
(88),归拜母,母色喜。依膝下廿日,遂北行
(89)。母念儿辄有诗,未一寄也。
明年落第,九月归。十二月,先府君即世
(90),母哭而濒死者十余次。自为文祭之,凡百余言
(91),朴婉沉痛,闻者无亲疏老幼
(92),皆呜咽失声。时行年四十有三也
(93)。
己巳
(94),有南昌老画师游鄱阳,八十余,白发垂耳
(95),能图人状貌,铨延之为母写小像
(96)。因以位置景物请于母,且问母何以行乐,当图之以为娱。母愀然曰:“呜呼! 自为蒋氏妇,尝以不及奉舅姑盘匜为恨
(97),而处忧患哀恸间数十年
(98),凡哭母,哭父,哭儿,哭女夭折
(99),今且哭夫矣
(100)。未亡人欠一死耳
(101),何乐为
(102)?”铨跪曰: “虽然,母志有乐得未致者
(103),请寄斯图也,可乎?”母曰: “苟吾儿及新妇能习于勤,不亦可乎?鸣机夜课,老妇之愿足矣,乐何有焉?”
铨于是退而语画士
(104),乃图秋夜之景,虚堂四敞
(105),一灯荧荧
(106),高梧萧疏
(107),影落檐际。堂中列一机,画吾母坐而织之。妇执纺车坐母侧,檐底横列一几,剪烛自照
(108),凭画栏而读者则铨也
(109)。阶下假山一,砌花盆兰
(110),婀娜相倚
(111),动摇于微风凉月中。其童子蹲树根捕促织为戏
(112),及垂短发,持羽扇,煮茶石上者,则奴子阿同,小婢阿昭也。图成,母视之而欢。
铨谨按吾母生平勤劳
(113),为之略
(114),以进求诸大人先生之立言而与人为善者
(115)。
〔注释〕(1)钟氏: 晚年号甘荼老人。(2)出: 出身。名族: 有名望的家族。(3)行(hang)九: 排行第九。(4)先: 称已过世的长辈。(5)先府君:对死去的祖、父辈的敬称。(6)任侠:喜好侠义。(7)金: 指一两银子。(8)箧: 小箱子。萧然: 冷落。(9)珥(er): 耳环。(10)浆: 泛指酒。(11)罍(lei): 坛状酒器。(12)落: 衰落。(13)怡然: 和悦的样子。蹴: 通“蹙”, 皱起眉头。 (14)戚䣊人: 亲戚们。䣊:通“党”。(15)计: 计画。(16)四子书: 指《论语》、《孟子》、《大学》、《中庸》。(17)苦: 以之为苦。(18)镂: 犹刻。(19)诘屈: 曲折。波: 字的笔画“撇”。磔(zhe): 字的笔画“捺”。画: 横画。(20)书: 写字。(21)润: 富足。(22)凶: 荒年。(23)小奴: 年小的仆人。(24)纂: 编织。组: 织带。织: 织布。(25)红(gong): 同“工”。(26)以是: 因此。(27)褴褛: 衣服破烂。(28)髯: 指胡须。(29)酒酣: 喝足了酒。(30)疵:缺点。(31)引: 取。觥: 古代酒器名。(32)数: 多次。(33)陶然: 醉态。(34)觞: 酒杯。(35)阿丈: 老夫。(36)涔(cen)涔: 流的样子。(37)几: 茶几。(38)愀然: 悲凉的样子。(39)记:回忆。(40)绩: 纺麻。纺: 纺纱。毕: 都。(41)句读(dou): 文句停顿。(42)吚唔: 读书声。轧轧: 纺车声。(43)夏:檟木。楚: 荆条。(44)旋: 不久。持:抱。(45)夜分: 半夜。(46)俄: 一会儿。(47)少间: 一会儿。(48)乃尔: 竟至如此。(49)不肖: 不好。(50)托: 托付。(51)庚戌: 清雍正八年(1730)。(52)且: 将近。笃: 病情重。(53)汤药: 中药的汤剂。(54)濒: 临近。(55)女: 这里同“汝”。(56)惫: 疲乏。(57)他日: 日后。(58)诱: 教导。(59)讫: 完毕。(60)骨立: 皮包骨头。(61)闾: 乡里。姻亚(ya): 有通婚关系的亲戚。(62)咸: 都。(63)《周易》:《易经》。《毛诗》: 汉代毛亨所传《诗经》。(64)诵: 背诵。(65)然: 是这样。(66)斯: 这样。(67)琅琅: 读书声。(68)药鼎: 煎药锅。(69)少:稍微。差: 同“瘥”,愈。(70)燕、秦、赵、魏、齐、梁、吴、楚: 春秋战国国名。此处代指今陕西、河南、河北、山东、江苏、安徽、湖北等地。(71)规:劝告。(72)屏息: 收敛呼吸。(73)决:判决。大狱:死刑案。(74)席:坐位。(75)幸: 盼望。(76)颔之: 点头称许。(77)客邸:旅居在外的住宅。(78)弃: 这里指不理会。(79)及:涉及。(80)荒:荒废。嬉: 游戏。(81)卜居: 找新居处。鄱阳: 今江西省波阳县。(82)且: 将近。(83)女视之: 视之如女。(84)去: 离开。(85)童子试:低级科举考试。(86)丁卯: 清乾隆十二年(1747)。(87)食廪饩(xi):吃官府的粮食,即补了廪生。(88)荐于乡: 乡试录取,中了举人。(89)北行: 往北京。(90)即世: 去世。(91)言: 字。(92)无: 无论。(93)行年: 年岁。(94)己巳: 清乾隆十四年(1749)。(95)白发垂耳: 指年老。(96)延:请。(97)舅姑:丈夫的父母,盘匜(yi):盥洗盛水器物。(98)恸:大哭。(99)夭折: 未成年死去。(100)且: 甚且。(101)未亡人: 旧时妇女丧夫后自称。(102)为: 表疑问语气。(103)致: 达到。(104)退:退下。语(yu): 告诉。(105)虚堂: 空堂屋。四敞: 四面敞开。(106)荧荧: 火光微弱。(107)梧: 梧桐树。(108)剪烛: 剪掉烧过的蜡烛心。(109)栏: 栏杆。(110)砌: 台阶。(111)婀娜: 优美轻盈。(112)促织: 蟋蟀。(113)按: 根据。(114)略: 事略。(115)大人先生: 有声望的人。立言: 著书立说。与: 赞助。
〔鉴赏〕《<鸣机夜课图>记》是蒋士铨为以他母亲钟令嘉为主体的一幅“行乐图”所写的题记。他写这篇“记”的目的,在本文结尾中说得很清楚: “铨谨按吾母生平勤劳,为之略,以进求诸大人先生之立言而与人为善者。”由此可见其主旨是为了征请先辈和大人先生们为此图写题记,以更广泛地宣扬母亲异于常人的美德。记一个人的一生行事要抓住重点。蒋士铨的这篇题记以时间为线索,着重抓住蒋母在教子方面是慈母,在相夫方面是贤妻,在事亲方面是孝女的三个方面,组织材料,扣住一个“贤”字,进而突出她的美德,加以颂扬的。
文章一开始概述蒋母的简况,她出身于望族,富有教养。结婚后,遂显示出不凡处: 丈夫任侠好客而不理家,动辄散千金,以致家道日落,但仍宾客满座。在此情况下,蒋母典卖首饰,照常治酒罗浆款待来客而无俭色、怨声。二年后蒋士铨出生,家道日益困窘,以致历尽人所不堪的苦况,但蒋母仍“怡然无愁蹴状”。通过以上两个细节的描述和后来蒋母支持丈夫游历、归家育子,蒋母深明大义,见识卓异,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第一印象。这样,蒋士铨落笔生辉,以极简洁的文字勾勒了母亲的形象, 但母亲的“贤”,作者没有直接点出, “戚䣊人争贤之”一语省却了多少笔墨,而艺术效果则比作者直接说出不知要好多少倍。“贤”是蒋母美德的集中表现,下文就以时间为经线,以蒋母行事的卓异处为纬线,交织出蒋母一生感人的几个图景。
蒋母懿德美行最突出的是教子,这也是文章的最感人处。对此,作者是有深切体会的,他是饱蘸深情来抒写的:四岁时母亲即日授“四书”数句,并“镂竹枝为丝断之,诘屈作波磔点画”用来教子识字;六岁教子执笔学书。尤可敬者,蒋母除了教子外,还要挑起生活的重担,以刺绣编织货卖于市,勤苦地抚养弱子小童,所以尽管那时适逢荒年,但“铨及小奴无褴褛状”,这其间浸透了蒋母多少辛勤的汗水和生活艰辛的泪水! 因此当外祖问自己“尔他日何以报尔母? ”作者虽年幼口不能道所以然,故“投母怀,泪涔涔下”。此时无声胜有声,这是人间最真挚的母子间感情的自然流露,母亲的慈爱在他幼小的心灵上打下了深深的印记。蒋母教子最感人的是鸣机夜课,文章用工笔细致地刻画了这一场景: 风寒之夜,孤灯荧荧,蒋母手自纺线,膝头置书本而令蒋士铨坐膝下攻读,“母手任操作,口授句读,吚唔之声轧轧相间”,简练而形象的文字本身就是一幅鸣机夜课的图画,而且有声、有色、有情,达到不是图画,胜似画图的艺术效果。进而,文中具体描写课儿夜读情况,“儿怠,则少加夏楚”、“旋复持儿泣”,写蒋母教子之严; “夜分寒甚”、“解衣以胸温儿背”,写蒋母爱子之慈; 读倦小睡于母怀,蒋母又摇之以醒,课儿再读,复写母教之严,而对一弱子如此要求,蒋母心中亦是不忍,“铨张目视母面,泪方纵横落”,则极写蒋母之慈。“严——慈——严——慈”层次分明的描写,反映了蒋母复杂的内心活动。望子成龙,就要教之以严; 但毕竟子幼年少,又牵动了慈母的爱怜之心,这中间看似矛盾,实际是统一的,同样都是为突出蒋母的“贤”。这段文字是全文的重点,蒋士铨是饱含深情来描写的,可谓字字都有感情,读至此,几令人油然吟出
孟郊“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的诗句。蒋士铨以文,孟郊以诗,虽相隔千年,但描述人间最真挚的母爱实可前后辉映。这段文字的重要性还在于为后文替母亲画鸣机夜课行乐图张本,故此是紧扣题意,浓墨重彩的一笔!
教子是全文的中心,因而作者又从多侧面来描写,以使母亲的形象更为丰满和完整。授《礼记》等经书,录唐宋人诗教之以吟哦,病时以“儿能背诵所读书”解忧,都是写蒋母的教子。随着幼子年齿的增长采用多种方法教导,是对“夜课”的补充。蒋士铨成年后,为应童子试而别母,“母略无离别可怜之色”,北行赴试,“母念儿辄有诗,未一寄也”,这不是蒋母的“忍心”,而是切望儿子在事业上有成就,因而深藏了自己的亲子感情。蒋士铨有首《岁暮到家》的诗作,颇能道出此境此景中母子间的共同心情: “爱子心无尽,归家喜及辰。寒衣针线密,家信墨痕新。见面怜清瘦,呼儿问苦辛。低回愧人子,不敢叹风尘。”通过蒋母“课子”的逐层描写,蒋母这位封建社会里的良母形象被塑造得十分完整而生动。蒋母的贤德卓异处,良母教子仅是其主要方面,作者在本文中还及时叙述了她作为人妻是贤妻,作为人女是孝女的一面,因而使人更感到蒋母的为人品质可敬可亲。
文章开头概括介绍蒋母十八岁出嫁,就能在事业上支持丈夫,这是反映她的有教养和相夫从其志,着重写的是她“顺从”的一面,但十年随夫外出,则突出其“不顺从”逆夫的一面: 丈夫有过,她正色婉言规箴; 不听,则“俟怒少解,复力争之,听后而止”,蒋母的“顺从夫志”和“逆夫规箴”,看似矛盾,但实是统一的,这和“教子严”和“爱子慈”一样是从不同的侧面来丰富人物的性格。但蒋母又不是一个概念化的“贤妻”,她是富有个性和感情的,当夫死之日,“哭而濒死者十余次。自为文祭之,凡百余言,朴婉沉痛”,这一笔补叙很重要,写出了她对丈夫的深情。就行文说,对夫以贤始,以贤终,与开头一段紧相呼应。蒋母所作祭夫文,蒋士铨没有照录,这是行文的简洁处。“朴婉沉痛”四字足以概括,而“闻者无亲疏老幼,皆呜咽失声”,正点明祭文之沉痛,就中已可窥一斑而知全豹。
蒋母的又一可敬处,是事亲至孝。写其孝亦用不同笔法,外祖富有名士风度,每逢酒酣,辄大声吟所作诗,“令吾母指其疵。母每指一字,先外祖则满引一觥,数指之后,乃陶然捋须大笑,举觞自呼曰: ‘不意阿丈乃有此女!’”仅仅一个片断,就把蒋母承欢娱亲、诗酒指疵,活龙活现地表现出来,这是写她对父之孝;写蒋母对其母之孝,突出侍疾之诚,“凡汤药饮食,必亲尝之而后进,历四十昼夜无倦容”,一语概写,包含多少内容!继写外祖母临终之言“女本弱,今劳瘁过诸兄,惫矣”,再写外祖母死后“母哀毁骨立,水浆不入口者七日”,三个层次写来,孝女形象跃然纸间,无怪乎“闾䣊姻亚,一时咸以孝女称,至今弗衰也。”因而,本文的封建伦理色彩较浓。
蒋士铨这篇文章着重是表彰母亲的美德,故而蒋母是中心人物,作者紧扣教子、相夫、事亲这三个方面加以表现。在具体写作上,似乎有意从对立面的统一上来落笔,如上述的教子围绕“严”与“慈”、相夫围绕“顺”与“逆”,而事亲至孝则是“喜”与“哀”。但对立面统一在一个“贤”字上。多侧面的描写,使人物性格形象更加丰满,可见蒋士铨于此是颇具匠心,而不是信手拈来,随意落笔的。
写亲人间的琐事和朴挚的感情,以情感人,以情取胜,在中国文学史上颇多佳作。粗略算来,前有李密的《陈情表》、归有光的《项脊轩志》,和蒋士铨同时代的有
袁枚的《祭妹文》,此文实堪与上述诸文媲美。文中触处生情,主要是通过具体描写来达到的。写蒋母鸣机夜课全是白描,“组绣绩纺之具毕陈左右,膝置书,令铨坐膝下读之。母手任操作,口授句读”,“至夜分寒甚,母坐于床,拥被覆双足,解衣以胸温儿背,共铨朗诵之。”幼龄的蒋士铨读倦而睡母怀,“俄而母摇铨曰。‘可以醒矣。’铨张目视母面,泪方纵横落”,蒋母对幼子的深情在具体的描述中表露得何等充分! 写相夫、孝亲无不如此,都是娓娓叙事,而无限深情尽在字里行间中流动,使人能深深地感受到、捕捉到,真是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的神来之笔。蒋士铨满怀深情写这篇“记”,当然旨在说明自己的成就皆出自母教,但文章却不具体点明,全由读者自己从字里行间去体会,这种写法实在高明得很。
最后应该提及的,这篇文章以情胜、以情感人是其特点,但文中偶作景语亦与情密切配合,几达情景交融之境地。蒋母苦心教子中有两处环境描写,着墨都不多,一处是蒋士铨深受母教,但因年幼,无法用言语表达异日如何报母亲深恩于万一,只能投身母怀,泪涔涔而下,此际的环境描写是“檐风几烛,若愀然助人以哀者”; 一处是蒋母生病,蒋士铨以诵书为母疗疾,“铨诵声琅琅然,与药鼎沸声相乱”,都是情景相融,声情并茂的好文字。至于篇末描绘画师所作“行乐图”具体景象,文字简洁,而状物图形准确,简直是诗化了的散文。于此可见作者亦是写景的好手,其原因委实应该归结于他那厚实的诗学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