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答黄鲁直书》原文|注释|赏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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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宋八大家经典文章赏析·苏轼《答黄鲁直书》原文|注释|赏析

苏轼

轼顿首再拜鲁直教授长官足下:轼始见足下诗文于孙莘老之坐上,耸然异之,以为非今世之人也。莘老言:“此人、人知之者尚少、子可为称扬其名。”轼笑曰:“此人如精金美玉,不即人而人即之,将逃名而不可得,何以我称扬为!”然观其文,以求其为人,必轻外物而自重者,今之君子莫能用也。其后过李公择于济南,则见足下之诗文愈多,而得其为人益详。意其超逸绝尘,独立万物之表,驭风骑气,以与造物者游。非独今世之君子所不能用,虽如轼之放浪自弃,与世阔疏者,亦莫得而友也。今者辱书词累幅,执礼恭甚,如见所畏者,何哉? 轼方以此求交于足下,而惧其不可得,岂意得此于足下乎! 喜愧之怀,殆不可胜! 然自入夏以来,家人辈更卧病,忽忽至今,裁答甚缓,想未深讶也。《古风》 二首,托物引类,真得古诗人之风,而轼非其人也。聊复次韵,以为一笑。秋暑,不审起居何如? 末由会见,万万以时自重。

这是苏轼熙宁十年 (1077) 写给黄庭坚的一封信。黄庭坚(1045—1105),字鲁直,号山谷道人,洪州分宁人。北宋文学家、书法家。治平进士,调叶县尉,知太和县,后教授北京 (大名府) 国子监。哲宗时,任秘书丞兼国史编修官,预修《神宗实录》。黄庭坚和苏轼在思想上基本属于旧党,与王安石的变法派政见不和,但又有和旧党若即若离的一面,从未参加打击变法派的权力之争。这就使他们处在两面受制的窘境之中,屡遭贬谪,历尽坎坷。两个人自熙宁末年以诗文交往,从而结下深厚友谊。他们在政治上同升沉共荣辱,在文学创作方面切磋琢磨,共同唱和。黄庭坚是以苏轼为首的文学艺术集团中的重要成员,与秦观、张耒、晁无咎并称“苏门四学士”。这封信便是苏黄二人以文学结缘的一个生动见证。

文章大意讲,黄庭坚作了两首古风,投书给当时任徐州太守的苏轼,以表示敬仰。在这之前,苏轼已在庭坚的岳父孙觉 (莘老) 的席上看到庭坚的诗文,并大为叹赏。孙觉希望苏轼对庭坚加以称扬。苏轼笑着说:“此人如精金美玉,不即人而人即之,将逃名而不可得,何以我称扬为!”后来苏轼在济南遇到庭坚的舅父李常 (公择),对庭坚的文学才华有了进一步的了解,所以看到庭坚的来信和诗作,非常高兴,便马上回信,给予热情的鼓励,并次韵和诗。从而开始了北宋的两位文坛鸿彦至死不渝的友谊。

《答黄鲁直书》在艺术表现上有两个显著特色。首先,语言诙谐,于风趣中显见作者渴望交友的真情。本来孙莘老希望苏轼为庭坚“称扬其名”,是一件比较严肃的事情,而苏轼仅用“不即人而人即之,将逃名而不可得”一句冒出交友的融洽气氛,似是调侃笔墨,实则深中肯綮。苏轼当时的资望、才名都高于庭坚,却说:“今者辱书词累幅,执礼恭甚,如见所畏者,何哉? 轼方以此求交于足下,而惧其不可得,岂意得此于足下乎!”这也是委婉开怀之语,仿佛客套话,实则精诚于中,一片恳挚之心。东坡与山谷是对幽默的伙伴。例如两人曾一道论书法:“东坡曰: 鲁直近字虽清劲,而笔势有时太瘦,几如树梢挂蛇。山谷日: 公之字,虽不敢轻议,然间觉福浅,亦甚似石压虾蟆。二公大笑,以为深中其病”(曾敏行《独醒杂志》),如此直率机敏的谈锋,在《答黄鲁直书》中俯拾皆是。如,“非独今世之君子所不能用,虽如轼之放浪自弃,与世阔疏者,亦莫得而友也”,这里,既包含着对“今世之君子”埋没人才的嘲讽,又深藏着作者真诚炽热的交友之情。表面上把庭坚往下蹾,实际上是积蓄力量往起抛。这种反语寄慨、欲扬先抑的谈话艺术,给读者带来的审美感受是悲喜剧意味的。庭坚滑稽多智的性格特点史有定评。苏轼说:“得其为人益详”,大抵包括对他这一性格特点的了解。于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在文章中有意追求一种活泼、坦直,饶有趣味的语言风格,以确切地表达自己的思想感情。其次,行文跌宕,富于腾挪变化,而作者的“意”随之层层递进,愈发丰满。文章先说第一次读庭坚诗文的奇异感觉,似乎要大加张扬了,谁知却得出“何以我称扬为”的结论,一纵故觉有味。然后笔锋陡转,说“今之君子莫能用也”,发出不平之鸣;须臾间又进一层:“非独今世之君子所不能用,虽如轼之放浪自弃,与世阔疏者,亦莫得而友也。”这就把苏黄文心相契的神交自然地烘托出来。为“喜愧之怀,殆不可胜”的复杂心情作了有力的铺垫。庭坚送来《古风》请苏轼品评,东坡绕一周遭才回到题旨,却只轻轻一过,“轼非其人也。”论人品详得详尽,谈诗品简得简骇,笔墨轻重有节,作者“观其文,以求其为人”的交友要义便不言而喻了。

《答黄鲁直书》还是一篇有名的文论。它提出的文学“精金美玉”说,肯定了文学作品有某种客观价值,文学批评有某种客观标准。这一形象的提法,最早出自欧阳修之口。苏轼在《答谢民师书》中曾转述欧阳修的话:“文章如精金美玉,市有定价,非人所能以口舌贵贱也。”苏轼深知,一篇优秀的文学作品,自有其符合艺术规律的客观价值:一篇出色的文学评论,也有其符合批评、鉴赏规律的特定要求。是真名士自风流,作品与言论,捧不起也骂不倒,它总是处在它应有的地位之上。如果有人凭其主观爱憎、偏见或者无识,对作品信口诋毁或者随意拔高,最终是经不起历史的考验的。“不即人而人即之”,正是优秀作品的社会效果和艺术效果。反过来说,欲即人而人逃之,则是客观规律对唯意志论的嘲弄了。

苏轼在文章中多次论及“精金美玉”问题。如《太息一首送秦少章》:“张文潜、秦少游此两人者,士之超逸绝尘者也,非独吾云尔,二三子亦自以为莫及也。士骇于所未闻,不能无异同,故纷纷之言,常及吾与二子。吾策之审矣。士如良金美玉,市有定价,岂可以爱憎口舌贵贱之欤?”《答毛滂书》:“世间唯名实不可欺。文章如金玉,各有定价。先后进相汲引,因其言以信于世,则有之矣,至其品目高下,盖付之众口,决非一夫所能抑扬。轼于黄鲁直张文潜辈数子,特先识之耳,始诵其文,盖疑信者相半,久乃自定,翕然称之,轼岂能为之轻重哉。”结合《答黄鲁直书》看这些言论,可以说,苏轼有此认识,并不仅仅出于谦虚,而是有其对美的客观性的洞察为基础的。

苏轼又把文的客观价值和人的客观价值联系在一起考察,提出“观其文,以求其为人”的论点。这就是说,作品的审美价值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作家的道德品质,思想修养。文品与人品的统一,是中国古典美学的传统思想,并非苏轼的创见,后来清代美学家叶燮和刘熙载都系统地、详尽地阐发了这一思想。苏轼的贡献在于提出了一个“轻外物而自重”的作家人品的具体要求。不特对黄庭坚的精神特征作了准确概括,也是自己心态的真实描述。苏轼在物欲的需求上,能“随缘自适”,知足常乐; 在名实关系上,主张“处已也厚”,“取名也廉”,宁可“实浮于名”,不要名过乎实; 他卓然独立于新旧党争之中,既不攀附新党,也不阿谀旧党,从不曾为苟全名利地位而改变“不能不为之为工”的著述初衷,都可视为是“轻外物”的表现。另一方面,他富有积极人世的精神,主张济时治国“凡可以存存而救亡者无不为,至于不可奈何而后已”;他一生关心民间疾若,在条件许可的情况下尽力为老百姓做好事; 他处顺境时不轻狂骄纵,处逆境时不沉沦颓唐,始终保持着心态的平衡。这些又表现为“自重”了。正是由于作家人品上的这一杰出之处,玉成了他的辉煌的文学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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