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蓝田县丞厅壁记》原文|注释|赏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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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宋八大家经典文章赏析·韩愈《蓝田县丞厅壁记》原文|注释|赏析

韩愈

丞之职所以贰令,于一邑无所不当问。其下主簿、尉,主簿、尉乃有分职。丞位高而逼,例以嫌不可否事。文书行,吏抱成案诣丞,卷其前,钳以左手,右手摘纸尾,雁鹜行以进,平立睨丞曰:“当署。”丞涉笔占位署唯谨,目吏问“可不可”,吏曰“得”,则退,不敢略省,漫不知何事。官虽尊,力势反出主簿、尉下。谚数慢,必曰丞,至以相訾。丞之设岂端使然哉!

博陵崔斯立,种学绩文,以蓄其有,泓涵演迤,日大以肆。贞元初,挟其能战艺于京师,再进,再屈于人。元和初,以前大理评事言得失黜官,再转而为丞兹邑。始至,喟曰:“官无卑,顾材不足塞职。”既噤不得施用,又喟曰:“丞哉,丞哉! 余不负丞,而丞负余。”则尽蘖去牙角,一蹑故迹,破崖岸而为之。丞厅故有记,坏漏污不可读,斯立易桷与瓦,墁治壁,悉书前任人名氏。庭有老槐四行,南墙钜竹千梃,俨立若相持,水㶁㶁循除鸣。斯立痛扫溉,对树二松,日哦其间。有问者,辄对曰:“余方有公事,子姑去。”

考功郎中知制诰韩愈记。

韩愈的散文一向以生动多变、不入俗套著称,本文就很能体现这一特点。洪迈在《容斋随笔》中说这篇文章“雄拔超俊,光前绝后”,这一评价是很中肯的。

根据文末的落款,可知本文写于唐宪宗元和十年(815),当时韩愈48岁,任考功郎中兼知制诰。蓝田是京兆府所辖的县,韩愈的朋友崔斯立,仕途受挫,被贬为蓝田县丞,韩愈给他写了这篇壁记,为他鸣不平,同时也为空有才学抱负而无法施展,反而屡遭摧残的一代士人鸣不平。文中对官场的黑暗、吏胥的仗势欺人,都作了深刻的揭露和辛辣的嘲讽。唐代的官厅,盛行壁记,从台省到郡县无不如此。按照常例,这些壁记的内容主要是记述官职的设置和变迁等情况,久而久之,便形成了一种叙写制度、讴歌政绩的应酬文字,当时的许多名家都未能突破这种陈套。韩愈本文则与众不同,他不蹈袭旧例、不敷衍应酬,而是面对现实,暴露黑暗,从文章的立意到结构布局、写作技巧,都十分富有创新精神。

要把一篇壁记写成一篇鸣不平的文章,并不是一件容易事。如果过于直露,就不象壁记了;反之,如果依例“叙官秩创置及迁授始末”(封演《封氏闻见记》),则必然落入陈套,很难有什么不平之鸣。韩愈巧妙地处理了这个矛盾,他在文章的前半段,泛写县丞的职位、地位和他们日常的公务活动;后半段实写主人公即县丞崔斯立的经历和言行。从总体上讲,这些内容都没有超出寻常壁记的范围。但是,由于作者选择的叙事角度新颖,材料剪裁得当,文章结构布局巧妙,结合当时的历史背景,读者就深刻地感受到了他内心强烈的不平。文章的开头,说县丞是县令的副手,职位高于主簿、尉等官吏,按理他对一县的各种事务没有不当过问的,这几句仿佛是在“叙官秩创置”始末,其实是在为下文写县丞的有职无权做铺垫。唐代中后期,封建专制制度扼杀人才的问题十分严重,从朝廷到地方郡县的各级官员中,副职几乎都形同虚设,如果他们不趋附上司而想有所作为,就会遭到打击。开元年间,中书侍郎(相当于副宰相)崔沔就是因为“各申所见”而被罢官的。王昌龄任江宁县丞时,想有所作为,结果是“谤议沸腾,再历僻荒”。韩愈在文中说:“丞位高而逼,例以嫌不可否事”,讲的就是当时普遍存在的这种极不正常的现象。县丞为了避免与县令“争权”之嫌,只好一切听县令的,许多有才华、有抱负的人在这个职位上被埋没,被摧残。这种情况,已成为惯例,以致那些吏胥都瞧不起县丞、串通一气欺侮县丞。作者描绘了那些吏胥抱着案卷让县丞署名的场景,不仅深刻地揭露了这班小人的丑态,而且说明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类问题决非一时一地的个别现象。当权者为什么不引起重视、为什么不加以解决呢? 韩愈对此是十分痛心的。因为当时的唐王朝在经历了“安史之乱”以后已开始衰败,朝政昏乱,藩镇割据,社会矛盾日趋激烈,许多有识之士都忧心如焚。为了扭转这种局面,韩愈希望朝廷能够爱惜人才,选用贤能。但是,封建专制制度必然压抑人才,浓厚的门阀意识更加剧了这个问题,这就使大批出身寒微而有真才实学、希望有所作为的人才无法脱颖而出,他们有的不得其位,有的有职无权,处境十分凄凉。因此,韩愈愤慨地感叹道:“丞之设岂端使然哉! ”从字面上看,这句话也是在探讨“官秩创置”始末。实质上,这句话无疑是对当权者的声讨和控诉。难道当初设置县丞这个职位的时候,就是为了让一批人才被投闲置散吗? 这样的责问,无疑是深刻而大胆的。

写到这里,作者对当时的用人制度已经作了深刻的揭露,但有的读者也许会问,县丞如此受欺,是不是因为他们自己太无能、太窝囊呢? 文章的后半段实写崔斯立的才干和他被迫藏锋敛迹的情景,正好以活生生的事例说明了这个问题。崔斯立是个学识渊博的人,他是凭自己的本事一步一步地考取高官,一直做到大理寺 (相当于今之最高法院) 评事的。他又是个有责任心的人,敢于发表自己的意见,结果却因“言得失”而被贬官,经过两次迁贬,做了蓝田县丞。他初任县丞的时候,并不嫌弃官小,还是想有所作为的,所以他说:“官无卑,顾材不足塞职。”不料越来越晦气,终于到了缄口不敢言,才能一无所用的地步。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他只好“一蹑故迹,破崖岸则为之”。也就是改变了自己过去敢做敢为的习惯,削去一切棱角,随世从俗。一个有才学、有志气、一心报效国家、有所作为的人,就这样被摧残、被压抑而变成了一个与世沉浮、随波逐流的人。他只好以修治厅院、赏竹玩水、种树吟诗来消磨时光,并把这些闲事当成了“公事”。县丞这个本来“于一邑无所不当问”的官职,就这样变成了徒有虚名、毫无实权的闲曹。崔斯立的遭遇生动地说明,县丞有职无权不是因为他们无能,而是制度使然。这样的布局结构,不仅使全文起伏跌宕、变化多姿,而且使提出的问题既有普通性、又有典型性,具有深刻的讽刺意义,有力地突出和深化了主题。

这篇文章在写作技巧上的另一个突出特点,是运用类似小说的手法刻画人物,通过人物的言谈举止,深刻地揭示其内心世界。比如描写县吏抱着案卷让县丞签字的情景说,“文书行,吏抱成案诣丞,卷其前,钳以左手,右手摘纸尾,雁鹜行以进,平立睨丞曰:‘当署。’丞涉笔占位置唯谨,目吏问可不可,吏曰‘得’,则退,不敢略省,漫不知何事。”这一段描写就把吏胥与县丞双方的处境和内心活动刻画得惟妙惟肖。先看那些吏胥,他们“雁鹜行以进”,像大雁、野鸭一样排着队一个挨一个地来见县丞,表面看来毕恭毕敬。这是因为在封建社会里,等级尊卑观念很强,官、吏之别起码在表面上是不能混淆的。但是,他们是在文书即将发出时,抱着已经决定了的文书案卷来找县丞的,这就是说,县丞签字画押只不过是毫无实际意义的例行公事而已。对此,县丞和吏胥双方都心知肚明,所以那些吏胥心里根本不把县丞当上司看待。再看他们拿文书的架式:把文书的上半截卷起来,用左手夹住;右手拉着末端准备让县丞签字的地方,这哪里有一点请示上级的样子?简直象让犯人签字画供!再看他们的神态:站在县丞对面却斜着眼看他,这眼神就暴露了他们内心一点也瞧不起县丞。因此,表面上故意装出的恭敬姿态就显得更加虚伪了。还有他们的语言,签字前说“当署”,签好以后说“得”,近乎上司命令下级的口气。相反,县丞的举止却十分小心谨慎。县吏让他签字,他就拿起笔来蘸好墨在适当的位置上小心翼翼地署名。写过之后还要看看县吏的脸色,那可怜巴巴的眼神分明是在询问是否可以了。县吏说行,他就退下,一点也不敢看,根本不知道文书说的是什么事。这个细节,深刻地反映了有职无权的县丞内心的隐忍和恐慌。再如崔斯立这个形象,也写得很成功。他满腹才学,一度仕途顺利,所以难免有些负才使气,锋芒毕露。后来连连碰壁,才磨尽棱角,入俗随流。作者接连写了他的两次内心独白。一次说:“官无卑,顾材不足塞职。”这反映了他尽管被贬做了地位低下的县丞,但内心还是十分希望有所作为,一心努力干些实事的。但事实证明这只能是空想,所以作者再次写他的内心独白说:“丞哉,丞哉!余不负丞,而丞负余。”这是充满了悲愤与不平同时又无可奈何的慨叹。他每天在庭院里吟诗,有人找他时他总是说:“我正有公事,你暂且去吧!”他把吟哦当作“公事”,表面上显得非常冷静镇定,一副豁达乐观的样子,其实这正是为了掩盖他内心的极度痛苦和无可奈何。同时,这个结尾也再次与开篇所写的“丞之职”相呼应,使读者从鲜明的对比中进一步加深了印象。这些刻画人物的手法,吸取了《史记》等优秀史传散文的长处,又有所发展,真个把人物写活了。

此外,本文还很注意通过环境的描写来渲染气氛、烘托人物。比如前半段的末尾写道:“谚数慢,必曰丞,至以相訾謷。”这就是说,大家平常数说最没出息、最无用而闲散的官职,首先数到的一定是县丞,甚至以县丞来讥诮嘲骂对方。可见县丞在人们的心目中,简直无异于“活死人”或者“窝囊废”。县丞在人们心目中形成这样的坏影响,自然不是短时间的、个别的事就能造成的。反过来说,处在这样的环境气氛中,哪一个县丞也休想有所作为,只能忍气吞声地混日子。又如文章的后半段写崔斯立办公的处所说:“庭有老槐四行,南墙钜竹千挺,俨立若相持,水㶁㶁循除鸣。”四行老槐树和一片竹子摆出一副互不相让的架式来,让人隐隐感到官场激烈争斗的气氛。而流水竟然沿着台阶咕咕地奔流,可见县丞办公的处所何等荒凉冷清。这样的环境气氛,不仅表现了崔斯立仕途失意后寂寞凄凉的处境,而且烘托了他那矛盾痛苦充满悲凉的复杂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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