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秦观
好事近·梦中作
春路雨添花,花动一山春色。行到小溪深处,有黄鹂千百。飞云当面化龙蛇,夭矫转空碧。醉卧古藤阴下,了不知南北。
梦,是虚幻的,又是真实的,它是用虚幻的形式(幻象)表现一种真实的思想。用弗洛伊德的理论来说,梦有两个层次的内容,一是“梦的外显内容”,即梦中所经历、叙述的事情,二是“梦的内隐思想”,即醒后通过意念、理性的分析所获得的潜隐于梦中的意蕴。秦观这首《好事近》词,题为“梦中作”(各种笔记小说及《宋史·秦观传》也都有记载说是“梦中作”),实是一次梦的追叙、记录。它也包含两个层面:一是“外显的内容”,二是“内隐的思想”。
先看第一个层面。梦把观念、意识变为幻觉,也常常用“形象构成一种情境,表现出一件正在发生的事情”,在梦中,做梦者“似乎不是在思想,而是在经历”弗洛伊德《释梦》第一章)。秦观的这个梦——姑且称为“春山游乐梦”,正表现、叙述了一次春日游山的经历:一场春雨,催开了山路无数的野花,更增添了满山多彩多姿的“春色”(“添”、“动”二字甚妙,“添”写出了雨前雨后山花由少而多的变化,“动”字如宋祁“红杏枝头春意闹”的“闹”,赋予静态的缤纷“春色”以动态美)。“我”(抒情主人公,亦即作者自己)徐行漫步于山路之间,流览、欣赏着山中的奇花异草。不知不觉地行游到了“小溪深处”,这里春色更加烂漫、景致更加幽静:千百成群的黄鹂,在枝头自由自在的欢叫鸣唱,溪水的潺潺声与黄鹂的和鸣声,在寂静的泉边、林间回响,组成了一支春山交响曲,好不迷人动听——在梦中,人主要地是用视觉的形象来思维,有时也利用听觉的形象。秦观不仅描述了他所见的形象,也叙述了他的所闻,并“构成一种情境”,一种完整的有声响的艺术境界。——抬头仰望碧空,“面”前的云雾飞驰变幻,时而化作龙蛇飞舞,妖饶娇丽;时而幻作丽人矫首,顾盼多姿。“我”流连忘返,遂“醉卧”(是酒醪的麻醉,还是春色迷“醉”?如梦如幻。)于古藤的凉荫下。呵,这里多么自在,多么恬静,灵魂获得静化,精神得以超越,失却了人间的苦恼,忘怀了世事的纷争。神游物外,分不清东西南北;荡然无虑,也不用分清南北东西。这世界如此安然静谧,真“但愿长醉不复醒”。
秦观在何处做了这个美“梦”?梦的根源(梦因)是什么?弄清了此点,此梦的“内隐思想”也就不难明了了。据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五十引《冷斋夜话》说:“秦少游在处州,梦中作长短句曰:‘山路雨添花……’。”原来是宋哲宗绍圣二年(1095)秦观贬在处州时所作。此前的元祐八年(1093)秦观在京城任国史编修,与黄庭坚、张耒、晁补之并列史馆,昼游夜宴,诗酒唱和。时人钦慕,称之为“苏门四学士。”可好景不长,次年,即绍圣元年(1094),秦观受苏轼等牵连,被逐出朝廷,旋又遭御史刘拯弹劾其增损《神宗实录》,道贬监处州酒税。秦观从此变得郁郁不乐,心情压抑沉重。正是在这种抑郁不欢的心态下,秦观做了这场“春山游乐梦”。梦,是一种被压抑的愿望的变相满足。秦观所面临的现实世界,是混浊、喧嚣,充斥着丑恶与危机,他的人生经历坎坷多艰,行动遭限制、精神受压抑,他渴望有一个安静闲适的世界,避开这人世的争斗、排斥、打击,以自由自在的行动、思想,保持心灵的平静与舒适。现实中无法寻求到,于是折光反映到梦境中,梦中的春山充满着鲜花与诗意,恬静幽洁,一切都自由自在,自得自适,现实的愿望在梦的幻境中得到了满足。词中“飞云当面化龙蛇”,似是暗示、象征世事的风云变幻——去年高处庙堂之上,而今落魄江湖之中,其人生的变化可不是如“飞云化龙蛇”?然而,在梦中,无论怎样风云变幻,仍可泰然处之,超然无虑,“了不知南北”。而在现实中,他却必须清醒地面对这人生无情的打击、世道冷酷的变化。此词的“外显内容”,欢快闲适,而其“内隐思想”,却是沉重压抑与感伤,难怪黄庭坚每唱此曲而愁眉,秦观友人莫沔“诵此词至流涕”(参《疆村丛书》本词末附《东坡跋尾》)了。
《冷斋夜话》说,秦观作此词后,“南迁,久之,北归,逗留于藤州,遂终于瘴江之上光华亭。时方醉起,以玉盂汲泉泉欲,笑视之而化。”后人遂以词中“醉卧古藤”为秦观死于藤州的谶语。是耶?非耶?有俟识者。
让更多人喜爱诗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