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五代·诗圣杜甫
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1]
杜陵有布衣
[2],老大意转拙
[3]。许身一何愚
[4],窃比稷与契
[5]。居然成濩落
[6],白首甘契阔
[7]。盖棺事则已
[8],此志常觊豁
[9]。穷年忧黎元
[10],叹息肠内热。取笑同学翁
[11],浩歌弥激烈
[12]。非无江海志
[13],潇洒送日月
[14]。生逢尧舜君
[15],不忍便永诀
[16]。当今廊庙具
[17],构厦岂云缺
[18]? 葵藿倾太阳
[19],物性固莫夺
[20]。顾唯蝼蚁辈
[21],但自求其穴。胡为慕大鲸
[22],辄拟偃溟渤
[23]? 以兹误生理
[24],独耻事干谒
[25]。兀兀遂至今
[26],忍为尘埃没
[27]。终愧巢与由
[28],未能易其节
[29]。沉饮聊自适
[30],放歌破愁绝
[31]。
[1]杜甫(712—770)字子美,杜审言孙,原籍湖北襄阳,生于河南巩县,与李白同为唐代第一流诗人,并称李杜,新旧唐书有传。《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作于天宝十四载(755)十一月安禄山作乱前夕。时杜甫刚得到右卫率府胄曹参军的官职,离长安赴奉先县(今陕西蒲城县)探望妻子。[2]杜陵:汉宣帝的陵墓,在长安东南。杜甫祖籍杜陵,自己也在这一带住过,故常自称“杜陵布衣”、“杜陵野老”等。布衣:平民百姓。[3]老大:年纪大。意转拙:谓心思意念反而更加不灵活。[4]许身:谓献身给某种事业或理想。一何愚:意谓自己献身之志向是多么的不聪明不现实。一何,为何,多么。[5]窃:私下。谦辞。稷与契(xie):传说中辅佐虞舜的两位贤臣。[6]濩(hu)落:即“瓠落”,《庄子·逍遥游》:“魏王贻我大瓠之种,我树之成而实五石,以盛水浆,其坚不能自举也;剖之以为瓢,则瓠落无所容。”此指无用如大瓠。[7]契阔:勤苦,劳苦。[8]盖棺:谓死去。已:完了,终结。[9]觊(ji)豁:谓希望实现。豁,舒展。[10]穷年:一年到头。黎元:百姓。[11]取笑:谓被人耻笑。[12]浩歌:放声高歌。弥激烈:更加激越高亢。[13]江海志:浪迹四方放情江海之志。即退隐之志。[14]潇洒:悠闲自在。送日月:打发时光。[15]尧舜君:像唐尧和虞舜那样的圣明君主。指唐玄宗。[16]永诀:指远行后不易再见面的别离。[17]廊庙具:指能担负国家重任的栋梁之才。[18]构厦:营造大厦。比喻治理国事或建立大业。岂云:怎能说。[19]葵藿:葵性向日,古人多用以比喻下对上赤心趋向。语出曹植《求通亲亲表》:“若葵藿之倾叶,太阳虽不为之回光,然终向之者,诚也。” 倾太阳:朝向太阳。[20]物性:物之本性。夺:强行改变。[21]顾唯:回头想一想。蝼蚁辈:指那些只知追求个人名利的小人物。[22]胡为:为什么要。慕大鲸:谓羡慕那些有远大抱负的人。[23]辄拟:总是想要。偃:止息。溟渤:泛指大海。[24]以兹:因此。误生理:耽误了生计。误,一作“悟”。[25]干谒:对人有所求而请见。此指依附权贵。[26]兀兀:犹“矻矻”,勤勉貌。[27]没:埋没。[28]巢与由:巢父、许由,尧时的两个隐士。[29]易:改变。节:志节,志向。指自己“窃比稷契”的志向。[30]沉饮:大量喝酒。自适:悠然闲适而自得其乐。适,一作“遣”。[31]放歌:放声歌唱。破愁绝:排遣心里那些极端的忧愁。
岁暮百草零,疾风高冈裂。天衢阴峥嵘
[1],客子中夜发
[2]。霜严衣带断,指直不能接
[3]。 凌晨过骊山
[4],御榻在
嵲[5]。 蚩尤塞寒空[6],蹴踏崖谷滑[7]。瑶池气郁律[8],羽林相摩戛[9]。君臣留欢娱,乐动殷胶葛[10]。赐浴皆长缨[11],与宴非短褐[12]。彤庭所分帛[13],本自寒女出。鞭挞其夫家,聚敛贡城阙[14]。圣人筐篚恩[15],实欲邦国活[16]。臣如忽至理[17],君岂弃此物。多士盈朝廷[18],仁者宜战栗[19]。况闻内金盘[20],尽在卫霍室[21]。中堂舞神仙[22],烟雾蒙玉质[23]。暖客貂鼠裘,悲管逐清瑟。劝客驼蹄羹,霜橙压香橘。朱门酒肉臭[24],路有冻死骨。荣枯咫尺异[25],惆怅难再述[26]。
[1]天衢:天空。峥嵘(zheng rong):高峻貌。[2]客子:离家在外的人,杜甫自指。中夜发:半夜出发。[3]指直:谓手指僵直。[4]骊山:在今陕西临潼县,距长安60里。[5]御榻:皇帝的坐榻。嵽嵲(die nie):高山。[6]蚩尤:传说中上古时代部落的酋长,与黄帝作战,兴大雾。这里指雾。[7]蹴踏:踩,踏。崖谷:山崖、山谷。[8]瑶池:神话中西王母的宴饮之所,这里指骊山的温泉。郁律:烟雾蒸腾貌。[9]羽林:羽林军,天子的卫兵。相摩戛:形容拥挤,极言卫兵人数众多。摩戛,摩擦。[10]乐动:奏乐声响起。殷(yin):震动。胶葛:深远广大貌,这里指天空。[11]赐浴:谓皇帝赏赐在温泉洗浴。长缨:代指达官贵人。缨,帽带。[12]与宴:参加宴会者。短褐:粗布短衣,代指老百姓。[13]彤庭:指朝廷。汉代宫廷以朱漆涂饰,故称。[14]聚敛:剥削,搜刮。城阙:指京城。[15]圣人:指皇帝。筐篚恩:帝王厚赐物品之恩。筐篚,皆盛物竹器。[16]邦国活:使国家生存发展。[17]忽:忽视。至理:最高的道理。[18]多士:谓百官。盈:满。[19]仁者:有德行的人。宜战栗:谓应对此感到恐惧。[20]内:宫中。金盘:指代珍贵器皿。[21]卫霍:西汉卫青、霍去病,皆汉武外戚,深得宠幸。[22]神仙:指女乐,唐人多谓美女为神仙。[23]烟雾:形容舞衣之轻薄飘逸。玉质:形容姿貌肌肤之美。[24]朱门:红漆大门,指代贵族豪富之家。[25]荣枯:以草木的茂盛与枯萎喻人世的盛衰穷达。咫尺:形容距离近。[26]惆怅:因失意或失望而伤感懊恼。
北辕就泾渭[1],官渡又改辙[2]。群水从西下[3],极目高崒兀[4]。疑是崆峒来[5],恐触天柱折[6]。河梁幸未坼[7],枝撑声窸窣[8]。行旅相攀援[9],川广不可越[10]。老妻寄异县[11],十口隔风雪。谁能久不顾,庶往共饥渴[12]。入门闻号咷[13],幼子饿已卒[14]。吾宁舍一哀[15],里巷亦呜咽[16]。所愧为人父,无食致夭折[17]。岂知秋禾登[18],贫窭有仓卒[19]。生常免租税,名不隶征伐[20]。抚迹犹酸辛[21],平人固骚屑[22]。默思失业徒[23],因念远戍卒[24]。忧端齐终南[25],澒洞不可掇[26]。
[1]北辕:车向北行。泾渭:泾水和渭水。[2]官渡:官设的渡口。改辙:更改行车的道路。[3]群水:谓泾渭诸水。水,一作“冰”。[4]极目:一眼望去。崒(zu)兀:险峻貌。这是描写上游水势之大。[5]崆峒(kong tong):山名,在甘肃岷县。泾渭二水皆从陇西而下,故疑来自崆峒。[6]天柱折:《淮南子·天文训》:“昔者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缺。”[7]河梁:河上的桥。坼:裂开。[8]枝撑:建筑物中起支撑作用的梁柱,此指桥柱。窸窣(xi su):象声词,形容轻微细碎之声。[9]行旅:旅客。相攀缘:互相牵挽。[10]川广:谓河流之宽。[11]寄异县:谓客居在奉先县。[12]庶:希冀。共饥渴:意谓一起过贫穷的日子。[13]号咷(tao):啼哭呼喊。[14]饿:一作“饥”。已卒:已经死去。[15]宁:怎能。舍一哀:谓免掉一场悲恸。[16]里巷:乡邻。[17]夭折:短命早死。[18]秋禾登:谓秋粮成熟收获。[19]贫窭(ju):贫穷。此谓贫穷之家。仓卒(cu):亦作“仓猝”,谓非常事变。[20]“生常”二句:唐代官宦之家享有不纳租税不服兵役的特权。[21]抚迹:追抚往事。犹酸辛:谓尚且如此辛酸悲苦。[22]平人:平民。唐人避唐太宗李世民讳,以“人”代“民”。固骚屑:当然更加纷扰不安。骚屑,纷扰貌。[23]失业徒:失去产业,流离失所之人。[24]远戍卒:戍守边疆的兵士。[25]忧端:愁绪。齐终南:和终南山一样高。终南山在长安南。[26]澒(hong)洞:形容水势汹涌,浩大无边貌。不可掇:不可收拾。
秋兴八首[1]
一
玉露凋伤枫树林[2],巫山巫峡气萧森[3]。江间波浪兼天涌[4],塞上风云接地阴[5]。丛菊两开他日泪[6],孤舟一系故园心[7]。寒衣处处催刀尺[8],白帝城高急暮砧[9]。
[1]《秋兴八首》是大历元年(766)秋杜甫在夔州时所作的一组七言律诗。唐代夔州辖境相当今四川奉节、巫溪、巫山、云阳等县地。秋兴:因秋以发兴。[2]玉露:白露。凋伤:谓使草木零落枯萎。[3]巫山:山名,在四川、湖北两省边境,北与大巴山相连,形如“巫”字,故名。长江穿流其中,形成三峡。巫峡:长江三峡之一,西起四川省巫山县大溪,东至湖北省巴东县官渡口,因巫山得名。气萧森:气象萧瑟阴森。[4]“江间”句:意谓江中波浪涌起自下而上似与天相连。兼天:连天。[5]“塞上”句:意谓天上阴云弥漫自上而下一直连接到大地。塞上:谓西部边塞。[6]丛菊两开:杜甫到夔州已经两秋,故第二次看到菊开。他日泪:谓去年此时亦曾感秋而落泪。他日,以往,昔日。[7]“孤舟”句:意谓自己只能把回到故园的希望寄托在一只小小的孤舟上。一系:谓始终、完全系心于此。系,拴捆。故园心:思念家乡之心。[8]寒衣:御寒的衣服。催刀尺:谓催促剪裁制作。[9]白帝城:古城名,故址在今四川省奉节县东瞿塘峡口 暮砧(zhen):谓黄昏捣衣声。砧,捣衣石。二
夔府孤城落日斜[1],每依北斗望京华[2]。听猿实下三声泪[3],奉使虚随八月槎[4]。画省香炉违伏枕[5],山楼粉堞隐悲笳[6]。请看石上藤萝月,已映洲前芦获花[7]。
[1]夔府:唐置夔州,州治在奉节,为府署所在,故称。[2]依北斗:长安在夔州之北,故瞻依北斗而望之。京华:京城之美称。[3]三声泪:郦道元《水经注·江水注》:“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涧肃,常有高猿长啸,属引凄异,空谷传响,哀转久绝。故渔者歌曰:‘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昔闻其语,今身经其事,故云“实下”。[4]“奉使”句:张华《博物志》载,近世有人居海渚者,年年八月有浮槎去来不失期,人赍粮乘槎而去,十余日至天河。又《荆楚岁时记》载,汉武帝令张骞穷河源,乘槎经月,至天河。按,杜甫在川为剑南节度使严武之幕僚,本以为严武还朝时自己亦可随之返长安,但严武死在成都,杜甫的计划落空,故云“虚随”。奉使:奉命出使。[5]画省香炉:《汉官仪》:“尚书省中,皆以胡粉涂壁,青紫界之,画古贤人烈女。尚书郎更直,给女侍史二人,执香炉烧熏,以从入台中,给使,护衣服。”按,此以汉代之尚书省指代杜甫为左拾遗之唐代门下省。违伏枕:谓因衰病而违离京华之朝廷。[6]“山楼”句:谓山楼粉堞在黄昏悲笳声中渐渐隐没于暮色之下。山楼:指白帝城楼。粉堞:用白垩涂刷的女墙。悲笳:悲凉的笳声,笳乃古代军中号角,其声悲壮。[7]“请看”二句:写月影移动,暗含光阴迅速之意,呼应首句,可见其伫望时间之久。三
千家山郭静朝晖[1],日日江楼坐翠微[2]。信宿渔人还泛泛[3],清秋燕子故飞飞[4]。匡衡抗疏功名薄[5],刘向传经心事违[6]。同学少年多不贱[7],五陵衣马自轻肥[8]。
[1]千家山郭:谓住户有千家之山城。[2]坐翠微:谓对翠微而坐。翠微,青翠的山气。[3]信宿:连宿两夜。泛泛:漂浮貌。谓渔舟仍浮行江上。[4]飞飞:飞行貌。谓燕子仍在眼前飞来飞去。[5]匡衡抗疏:匡衡于汉元帝、汉成帝两朝为官,多次上疏进谏时政得失。事见《汉书·匡衡传》。功名薄:意谓自己功名不遂,比不上匡衡。[6]刘向传经:刘向于汉宣帝时,讲论五经于石渠阁,汉成帝时,领校中五经秘书。事见《汉书·刘向传》。心事违:意谓自己心事乖违,亦比不上刘向。[7]同学少年:谓小时同学之辈。[8]五陵:汉时长安有五陵:长陵、安陵、阳陵、茂陵、平陵。汉徙豪杰名家于诸陵,故五陵为豪侠所聚。衣马、轻肥:形容生活的豪华。《论语·雍也》:“乘肥马,衣轻裘。”
四
闻道长安似弈棋[1],百年世事不胜悲[2]。王侯第宅皆新主[3],文武衣冠异昔时[4]。直北关山金鼓震[5],征西车马羽书驰[6]。鱼龙寂寞秋江冷[7],故国平居有所思[8]。
[1]闻道:听说。似弈棋:指长安先陷于安禄山,又陷于吐蕃,像下棋一样迭相胜负。[2]百年:指自唐朝开国至此时约百年。又,人生一世亦谓百年。[3]皆新主:谓每经过一次动乱之后,豪门贵宅又换一批新主人。 [4]衣冠:绅、士大夫。 异昔时:谓新进用的达官贵人亦非往日旧族。[5]直北:正北。此谓夔州之北。金鼓:军中所击以进退军旅者。按,广德元年吐蕃入寇陷长安;广德二年仆固怀恩引回纥、吐蕃进逼奉天,京师戒严。是时朝廷北忧回纥,西患吐蕃,此句及下句乃兼而言之,不过一句重在彼,一句重在此而已。[6]羽书:犹“羽檄”,古代军事文书,插鸟羽以示紧急。驰:一作“迟”,广德元年吐蕃入长安,征天下兵莫至,“羽书迟”也可能是指此事。[7]鱼龙寂寞:陆佃《埤雅》:“郦元水经曰:‘鱼龙以秋日为夜。’”[8]故国:旧都,古都。指长安。平居:平日,平素。
五
蓬莱宫阙对南山[1],承露金茎霄汉间[2]。西望瑶池降王母[3],东来紫气满函关[4]。云移雉尾开宫扇[5],日绕龙鳞识圣颜[6]。一卧沧江惊岁晚[7],几回青琐点朝班[8]。
[1]蓬莱宫阙:《唐会要》卷三十:“龙朔二年,修旧大明宫,改名蓬莱宫,北据高原,南望终南山如指掌。” 南山:指终南山。[2]承露:汉武帝好神仙,曾在建章宫立铜仙人舒掌捧铜盘承接甘露。金茎:指铜柱。[3]瑶池:古代传说中昆仑山上的池名。降王母:《汉武帝内传》载,七月七日西王母曾降临汉宫,与汉武帝饮宴。王母,古代传说中的女神。[4]紫气:紫色云气,古代以为祥瑞之气。《史记·老子韩非列传》司马贞索隐引刘向《列仙传》:“老子西游,关令尹喜望见有紫气浮关,而老子果乘青牛而过也。” 函关:函谷关,尹喜为函谷关令。[5]雉尾:雉尾扇,古代帝王仪仗用具之一。开宫扇:《唐会要》卷二十四:“开元中,萧嵩奏:每月朔望,皇帝受朝于宣政殿,宸仪肃穆,升降俯仰,众人不合得而见之,请备羽扇于殿两厢,上将出,扇合,坐定,乃去扇。”[6]龙鳞:指皇帝的衮服,龙袍。圣颜:天子之颜,指玄宗。[7]沧江:江流,江水。岁晚:切合秋日。[8]青琐:古代宫门上用的一种装饰,此指宫门。点:传点。朝班:古代群臣朝见帝王时按官品分班排列的位次。后泛称朝廷百官之列。六
瞿唐峡口曲江头[1],万里风烟接素秋[2]。花萼夹城通御气[3],芙蓉小苑入边愁[4]。珠帘绣柱围黄鹄[5],锦缆牙樯起白鸥[6]。回首可怜歌舞地[7],秦中自古帝王州[8]。
[1]瞿唐峡:即瞿塘峡,长江三峡之一。曲江:即曲江池,在今陕西西安市东南,秦为宜春苑,汉为乐游原,有河水水流曲折,故称曲江。唐开元中为都人中和、上巳等盛节游赏盛地。[2]风烟:景象,风光。亦可指战乱、战火。素秋:秋季。古代五行之说,秋属金,其色白,故称素秋。[3]花萼:花萼楼,在长安南内兴庆宫。夹城:唐玄宗筑夹城自宫内通曲江芙蓉苑。通御气:指天子游幸往来。[4]芙蓉小苑:即芙蓉苑。边愁:因边乱、边患引起的愁苦之情。此当指安禄山之乱。[5]珠帘:珍珠缀成的帘子。绣柱:谓雕饰彩绘华美之柱。
黄鹄:鸟名,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孚部》:“形似鹤,色苍黄,亦有白者,其翔极高,一名天鹅。”《西京杂记》:“昭帝始元元年,黄鹄下建章太液池中,帝作歌。”[6]锦缆:锦制的精美缆绳。牙樯:象牙装饰的桅杆。一说桅杆顶端尖锐如牙,故名。后为桅杆的美称。白鸥:水鸟名。[7]可怜:可爱,可惜。歌舞地:指曲江。[8]秦中:指今陕西中部平原地区,因春秋战国时地属秦国而得名,也称关中。帝王州:帝王居住的地方,指京都
七
昆明池水汉时功[1],武帝旌旗在眼中。织女机丝虚夜月[2],石鲸鳞甲动秋风[3]。波漂菰米沉云黑[4],露冷莲房坠粉红[5]。关塞极天唯鸟道[6],江湖满地一渔翁[7]。
[1]昆明池:汉武帝元狩三年于长安西南郊凿昆明池,以习水战。池周围四十里,广三百三十二顷,宋以后湮没。[2]织女机丝:曹毗《志怪》:“昆明池作二石人,东西相望,象牛郎织女。”机丝,织机上的丝。[3]石鲸鳞甲:《西京杂记》:“昆明池刻玉石为鲸鱼,每至雷雨,常鸣吼,鬐尾皆动。”[4]菰(gu)米:菰即茭白,至秋结实,名菰米,一称雕胡米,可以作饭食。沉云黑:言菰之多如云之黑。[5]莲房:莲蓬。莲蓬中各小孔分隔如房,故名。粉红:指莲花瓣。[6]关塞:泛指秦蜀间之高城险塞。鸟道:只有鸟才能飞过去的道路。[7]江湖满地:指杜甫所在之夔州三峡及欲往之潇湘洞庭等地。渔翁:杜甫自谓。
八
昆吾御宿自逶迤[1],紫阁峰阴入渼陂[2]。香稻啄余鹦鹉粒[3],碧梧栖老凤凰枝。佳人拾翠春相问[4],仙侣同舟晚更移[5]。彩笔昔游干气象[6],白头今望苦低垂[7]。
[1]昆吾:地名,在长安南,靠终南山,汉代属上林苑的范围。御宿:地名,亦在长安南。《汉书·扬雄传》:“武帝广开上林,南至宜春、鼎湖、御宿、昆吾。” 逶迤:曲折绵延貌。[2]紫阁峰:终南山之峰名。渼陂(mei bei):古代湖名,在今陕西省户县西,汇终南山诸谷水,西北流入涝水。一说因水味美得名,一说因所产鱼味美得名。[3]香稻:渼陂产稻。杜甫《与鄠县源大少府宴渼陂》:“饭抄云子白。”按,此句是倒装句法,下句亦同。盖因其用意之重点在于描写渼陂风光之香稻与碧梧而不在于描写鹦鹉与凤凰。[4]拾翠:拾取翠鸟羽毛以为首饰,后多指妇女游春。语出曹植《洛神赋》:“或采明珠,或拾翠羽。相问:互相赠送。[5]仙侣:指人品高尚、心神契合的朋友。语出《后汉书·郭太传》:“林宗唯与李膺同舟而济,众宾望之,以为神仙焉。” 晚更移:谓舟屡移而忘归。[6]彩笔:《南史·江淹传》:“又尝宿于冶亭,梦一丈夫自称郭璞,谓淹曰:‘吾有笔在卿处多年,可以见还。’淹乃探怀中得五色笔一以授之。尔后为诗绝无美句,时人谓之才尽。” 游:一作“曾”。干:关涉,干预。气象:景色,景象。[7]今:一作“吟”。苦低垂:意在写今日穷老衰病颓然委顿之状。
春望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1]。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2]。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3]。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4]。
[1]“国破”二句:言山河依旧,而人事已非,国家残破。春到京城,而宫苑和民宅却荒芜不堪,杂草丛生。[2]“感时”二句:一说是诗人因感伤时事,牵挂亲人,所以见花开而落泪(或曰泪溅于花),闻鸟鸣也感到心惊。另说是以花鸟拟人,因感时伤乱,花也流泪,鸟也惊心。二说皆可通。[3]连三月:是说战争从去年直到现在,已经两个春天过去了。抵万金:极言家信之难得。[4]浑欲:简直要。不胜簪:头发少得连发簪也插不住了。登高[1]
风急天高猿啸哀[2],渚清沙白鸟飞回[3]。无边落木萧萧下[4],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5],百年多病独登台[6]。艰难苦恨繁霜鬓[7],潦倒新停浊酒杯[8]。
[1]这首诗是代宗大历二年(767)作者在夔州重阳节登高时所作。诗中形象刻画了夔州秋天苍凉壮阔的景色,抒发了自己长年飘泊、老病孤愁的慨叹。[2]猿啸哀:巫峡多猿,其声凄厉。[3]渚(zhu):水中小洲。回:回旋。[4]落木:落叶。萧萧:风吹动树叶的声音。[5]万里:远离故乡。悲秋:秋天万物萧瑟,令人生悲。常作客:长年羁旅异乡。[6]百年:犹一生。[7]“艰难”句:意谓时世艰难,自己又华年已逝,鬓发日白。苦恨:极恨。繁霜鬓:白发多。[8]“潦倒”句:意谓潦倒之时本可借酒浇愁,无奈又因肺病而停饮,使愁苦无法排遣。潦倒:失意,衰颓。
登岳阳楼[1]
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吴楚东南坼[2],乾坤日夜浮[3]。亲
朋无一字[4],老病有孤舟[5]。戎马关山北[6],凭轩涕泗流[7]。
[1]这首诗是大历三年(768)冬杜甫由夔州出峡,漂泊江湘,登岳阳楼所作。形象描绘出洞庭湖水势浩瀚的雄伟景象,抒发了家国多难和个人羁旅穷愁的悲哀 岳阳楼:即岳阳城西门楼,下临洞庭。[2]“吴楚”句:意谓吴楚两地宛如被湖水分做两半。吴楚:指春秋战国时吴、楚两国之地、包括长江中下游湖北、湖南、安徽、江西、江苏、浙江等省。大致说来,湖在楚地的东南,吴地又在湖的东南。坼(che):分开。[3]“乾坤”句:意谓整个宇宙都好像浮在湖面上。《水经注·湘水注》说:“洞庭湖水,广圆五百余里,日月若出没于其中 ” 乾坤:指天地,包括日月。[4]字:指书信。[5]老病:杜甫这一年五十七岁,患多种疾病。有孤舟:杜甫一家出蜀后未曾定居,一直过着船居生活。[6]戎马:兵马,比喻战争。北方战事未息。这年秋冬,吐蕃仍侵掠陇右、关中一带,长安戒严,唐王朝调兵抗击。关山北:指岳阳以北中原及边塞地区。[7]凭轩:倚靠楼窗。
[解读鉴赏]
孟子曾经说,孔子是一位集大成的圣人。什么叫“集大成”?他举了个例子说,好比一个音乐大合奏,其中有各种各样的乐器,以钟的“金声”为开始,以磬的“玉振”为结束。它与个别乐器的独奏不同,它需要智慧和技巧,也需要气魄和力量。那是一种兼长并美的品质和才能,不是随便哪一个人都能具备的。在我国诗史上,也有这样一位集大成的诗人,那就是被历代读书人尊为“诗圣”,将其诗目为“诗史”的杜甫。
我国诗歌发展到唐代已经到了足以集大成的时代。唐代名家辈出,风格多彩。王维的高妙、李白的俊逸、韩愈的奇崛、李商隐的窈眇,固然皆属诗苑名花,就连孟郊之寒、贾岛之瘦、卢仝的怪诞、李贺的诡奇,也要算诗苑异草。然而如果站在客观的立场来评断,想要从这种种缤纷歧异的风格中推选出一位能够称为集大成的代表作者,则除杜甫之外,谁也不足以当之。
杜甫之所以能够集大成,首先是由于他具有集大成的胸襟和容量。他博观兼采古人和今人的长处,对各种诗体融会运用,开创变化,千汇万状,无所不工。他的诗有的工整秀丽,有的老健疏朗,有的声律精美,有的沉郁顿挫。无论妍媸巨细他都能收罗笔下,一切人情物态他都能表现得淋漓尽致。杜甫在古体诗和近体诗上各有独到成就,其中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他在前人声律技巧的基础上对七言律诗体式的开拓和发展。在这一点上,他与李白存在着态度的差异,李白说,“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古风》);而杜甫说,“不薄今人爱古人”,“转益多师是汝师”(《戏为六绝句》)——这实在就是李白的七言律诗始终比不上杜甫的主要原因!关于杜甫对七律的拓展,大家可以参考我写的《杜甫〈秋兴八首〉说集》一书,这里就不赘言了。杜甫之所以能够集大成的第二个原因,是由于他具有一份博大均衡而且健全的才性。杜甫生活在唐王朝由盛而衰急剧转变的时代,他所看到的和亲身经历的都是战乱流离和忧伤痛苦。然而他既不像李白那样白云在天,飘逸绝尘;也不像王维那样逃隐于禅,消极淡漠;甚至他也不像屈原那样完全被痛苦所击倒而怀沙自沉。杜甫就是杜甫,他能够正视、担荷并且反映时代的苦难。就像大地上一座坚实难移的大山,任凭时代血与泪的冲洗侵袭,却能默默地把它们化为沃土,给后世留下满山生命的碧绿。不过,杜甫之所以能够集大成还有第三个更主要的原因,那就是他在修养与人格上也凝成了集大成的境界——实现了一种诗人感情与儒家道德的自然而完美的融合。我国传统文化强调教化的作用,轻视那些纯美或纯情的作品,然而很多教化的内容又往往虚浮空泛,与诗人的感情存在着一定的距离。像中唐白居易的讽喻诗,内容当然很好,但那仅仅是一种出于理性的是非善恶之辨,终究难以成为第一流的好诗。唯有杜甫,他的诗中所经常表现的那种忠爱仁厚之情乃是出于一种天性至情的流露,因此总是带着震撼人心的感发力量。这在诗人之中是极为难得的。全面介绍杜甫集大成的成就在这样一篇短短几千字的文章中绝难做到,我们在这一章里只能结合部分作品对杜甫的思想和艺术做一简单的、局部的介绍。下面我们就来看他的一首五言古诗的代表作——《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
杜甫本是襄阳人,后徙河南巩县,但他的远祖杜预是京兆杜陵人,所以杜甫在诗中经常自称“杜陵野老”。唐玄宗开元(713—741)年间他曾到长安参加科考,没有考中;天宝六载(747)他又到长安参加一次特别考试,由于奸相李林甫捣鬼,报称“野无遗贤”,他又没有考中。有的人考不上也就算了,因为他们以为在朝廷为官无非就是追求个人的功名利禄而已,但杜甫不是这样的人,他是把在朝为官与实现自己的理想志意紧密联系起来的。那么杜甫的理想志意是什么呢?就是“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和“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尧舜时代是中国儒家认为最理想的盛世,稷和契都是辅佐舜的贤臣。稷教民耕种,天下有一个人没有吃饱他都认为是自己的责任;契负责民事,天下有一家一户不安乐他也认为是自己的责任。杜甫以一个“布衣”的身份而怀抱这样的理想,自然是很不现实的。可是他说,“盖棺事则已,此志常觊豁”——我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不会放弃这个理想! 后来到天宝十载(751),杜甫终于找到了一个机会向玄宗献《三大礼赋》,得到玄宗的赏识,召试文章并送隶有司参列选序。这一等又是四年,直到天宝十四载才得到一个右卫率府胄曹参军的官职。在这一年的十一月,他从长安去奉先县探望妻子家人,写下了这首有名的《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这首诗以议论为主,杂以叙事,所用基本上是“赋”的表现方法,全诗语气口吻中带有强烈的直接感发。
在讲诗经的那一章里我们讲过,“赋”这种表现方法的效果不一定就不如“比”和“兴”。《郑风·将仲子》通过一个女孩子对她所爱的男子翻来覆去的叮咛,生动地表现了这个女孩子心中那份缠绵的感情。现在,杜甫这首诗的第一大段又可以为我们提供一个例证。你看,“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转拙。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这是诗人在叙述自己的理想,但叙述理想为什么要用那样的口气?为什么要说“一何愚”?为什么要说“意转拙”?那是因为,他深知他的理想是如何的不合时宜,深知它会给自己带来终身的悲剧。然而什么叫“许身”?女子把自己的一生交付给一个男子叫做“许身”。在封建社会,那是一种永远也不能改变的契约。而诗人也就这样把自己的一生交付给“窃比稷与契”的理想了。他说,即使这个理想不能实现,我也要为它做终生的努力! 这里边,其实已经有了一番意思上的转折盘旋。但这还不够,接下来他又有另外的一层转折——“非无江海志,潇洒送日月。生逢尧舜君,不忍便永诀”。他说,我并不是没有考虑过归隐江湖去过那潇洒自在的日子,可是我既然遇到了一个英明的君主,就实在不忍心离开他远走高飞。从历史上看,唐玄宗在早年的确是一个英明干练的君主,否则就不会有媲美贞观的开元盛世,而且玄宗曾经赏识过杜甫,感情深厚的杜甫对这些事情一直到晚年还记忆犹新。所以我以为,杜甫虽然对玄宗晚年的骄侈以及因此招来的祸乱深为痛心,但他在这里所说的“生逢尧舜君,不忍便永诀”两句确实是由衷之言,并不是信口说说而已的。可是尽管如此,以朝廷之大,难道就缺少你这样一个小人物吗?“当今廊庙具,构厦岂云缺”,这又是一层转折。但接下来诗人又诚恳地陈述他不得不如此的理由——“葵藿倾太阳,物性固莫夺”! 他说,尽管朝廷有我不多,无我不少,但尽忠朝廷乃是我的本性,就像葵花永远朝着太阳一样,那是无可奈何的事情。诗写至此,本来已经把内心那种盘旋反复的感情表达得很清楚了,可是诗人还觉得意犹未尽,下面又接上几层转折。他说,你看那些蚂蚁一类的昆虫,只要在自己的洞穴里储足食物也就够了,我为什么总是羡慕那巨大的鲸鱼,渴望压倒那海上的波涛?既然有这样的渴望我就应该去干谒权贵,尽快为自己在朝廷上找到一个位置,可是我为什么又耻于做那种事情,以至蹉跎至今? 既然如此,学巢父、许由那样隐居避世不是也很好吗? 可是我又不能放弃“窃比稷与契”的理想。怎样解决这些无法调和的矛盾呢? 没有办法的,只有先喝几杯酒,暂时把它忘掉吧! 在战火方兴的乱世却抱着“窃比稷与契”的幻想,位卑言轻却固执地以天下为己任——这实在是杜甫一生悲剧的根源,但也是杜诗那种博大深厚的感发力量的源泉! 杜甫这首诗的第一大段反反复复地向读者陈述他的这种矛盾和无可奈何的苦衷,每隔几句就是一层转折,有的地方几乎是两句一转或者一句一转。每一层转折实际上都是更深入地披露自己的内心,那种真诚与执著使人们读这首诗的时候很难不动感情。
杜甫从长安去奉先县,途中经过骊山。骊山离长安六十里,上面有华清宫温泉。这个时候,唐玄宗与杨贵妃正在华清宫享乐,把国家大事完全抛在了脑后。可是你要知道,安禄山在范阳叛乱正是天宝十四载(755)的十一月! 这时候他已经起兵,只不过由于路途遥远,消息还没有传到长安而已。值得注意的是,杜甫以诗人的锐敏,分明已经有了预感。而且在这首诗中,他把这种预感通过一些象喻表现出来了。比如“蚩尤塞寒空,蹴踏崖谷滑”两句就是如此。“蚩尤”在这里指的是雾,因为传说黄帝的时候蚩尤作乱,曾经造了满天的大雾来围困黄帝的军队。杜甫说,骊山凌晨大雾塞空,人走在山路上一步一滑,十分危险。这从表面上看不过是行路所历与所见,但他所用的语汇和形象却暗示了刀兵将起的一种不安定之感。再比如,“御榻在嵽嵲”的“御榻”指皇帝的座位,而“嵽嵲”则是山高的样子。唐代华清宫确实是在骊山顶上,这有晚唐杜牧的“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过华清宫》)为证,因此杜甫在这里完全是写实。但“嵽嵲”押的是入声韵,而且字形很繁难,是两个不常见的字,这两个字从声音到形状都给人一种不安定的感觉。其他像“岁暮百草零,疾风高冈裂”,“天衢阴峥嵘”,“乐动殷胶葛”等也都是如此。这是杜甫在艺术上一个很重要的特点。在我国诗史上,善于使用象喻的诗人还有陶渊明和李商隐,但这三个人的风格大有区别:李商隐经常写一些“珠有泪”、“玉生烟”等现实中根本就没有的东西,因此可以说他的象喻乃是“缘情造物”;陶渊明所常写的松、鸟等物虽然现实中有,可他所写的自是他心中的松、鸟,而不是现实中的松、鸟,因此可以说他的象喻是“以心托物”;只有杜甫,他所写的都是眼前实有之物,但同时又是一种超越现实的意象,因此可以说他是“以情注物”。杜甫的这个特点,在他晚年的七律里表现得更为突出。
在这第二大段之中我们还有一个要注意的地方就是杜甫对朝廷君臣腐败生活的指责。唐玄宗好大喜功,宠信宦官,而且晚年很昏庸,所用的李林甫、杨国忠等都是欺君误国的奸相。天宝六载(747)玄宗下诏举行特别考试以选拔人才,宰相李林甫却命令考官一个也不许录取,然后向玄宗祝贺,说是“野无遗贤”。天宝十三载霖雨伤稼,宰相杨国忠隐瞒灾情,找了些好粮食给玄宗看,说霖雨虽多却没有伤害庄稼。杜甫说,你们这些当权的大臣享受着皇上的丰厚赏赐,却把国家搞到今天这种危机四伏的地步,难道你们心里就不恐惧吗? 而且,“况闻内金盘,尽在卫霍室。中堂舞神仙,烟雾蒙玉质”——这是把矛头直接指向了杨贵妃姐妹兄弟。皇亲国戚的穷奢极侈和老百姓的饥寒交迫已经形成的鲜明的对比,一个国家到了这种地步怎能继续粉饰太平! 讲到“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我们还要联系杜诗在艺术上的另一个独特之处,那就是诗中不避丑拙。杜甫有一首《义鹄行》讲述一只“义鹄”除暴安良杀死白蛇的故事。当写到鹄从高空把凶恶的蛇击落在地时,他说那条蛇“折尾能一掉,饱肠皆已穿”——写得真是鲜血淋漓,令人恐惧。而在另一首《述怀》诗中他说,“麻鞋见天子,衣袖露两肘”——试想,见天子在杜甫是何等隆重的事情,但他如实写出了自己从长安逃到凤翔时的狼狈形象,丝毫不加粉饰。“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也是一样,这是杜甫的千古名句,写得多么直率,对丑恶的现实一点儿也不加隐讳。我以为,杜甫写诗之所以能不避丑拙,那是因为他心中感情的质量是博大深厚而且真挚的。杜甫也有写得很美的诗,但那些诗别的诗人也能模仿,不能够算是他的独特之处,而他的不避丑拙绝不是感情浅薄的人所能够模仿得了的。
杜甫这首诗在章法上也十分严谨。他本来是写凌晨路过骊山途中所见,由此而引发出从“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开始的一番大议论。但“路有冻死骨”一句,又了无痕迹地回到了路上。这种收纵自如的笔力,一般人是不容易做到的。那么,既然又回到了路上所见,他的第三大段就接着走他的路了:在泾渭二水交汇的地方,他看到汹涌的河水奔腾而下,那气势像是把天柱都要冲折了,幸亏河上的桥还没有断,但已经发出了摇动的声音。行人互相拉扯着过桥,心中越着急越觉得河太宽,桥太长,总也走不到头。这几句写景同样充满了风雨欲来的暗示,尤其是他用了“天柱”这个词,《列子·汤问篇》说:“共工氏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折天柱,绝地维。”在这里,这个典故暗示了诗人心中对时局的忧虑。杜甫这个人,他不但对国家有深厚的感情,对自己的妻子儿女也有深厚的感情,“庶往共饥渴”一句写得真是情深意切。他说,我的妻子儿女都寄居在奉先县,我没有力量使他们生活得更好一些,只能做到去和他们共同分担这缺衣少食的生活,以减轻一点儿心中对他们的歉疚。但是我一进门就听到哭声,原来我的小儿子已经因饥饿而死! 然而在这样的悲痛中,杜甫所想到的是什么?他说“生常免租税,名不隶征伐。抚迹犹酸辛,平人固骚屑”——我一个做官的人,既免租税又可以不当兵,尚且遭此不幸,那些平民老百姓又怎能活得下去! 本来,凡是好诗一定都有一份真挚的感情在里面,但一般人最真挚的感情往往都是一己的悲欢离合和喜怒哀乐。像李商隐的“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无题》),像晏几道的“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临江仙》),写得当然也很好,但只是个人的爱情,当不得“博大”二字。而杜甫首先考虑的往往不是个人:当长安沦陷之后,杜甫把家眷安置在鄜州羌村,自己只身去灵武投奔肃宗,半路被叛军俘虏到长安,他又冒着生命危险逃出长安到凤翔,终于见到了肃宗。当时鄜州曾被叛军占领,他心里是多么惦念妻子儿女的安危,多么想回家去看看,可是他说什么?他说,“涕泪受拾遗,流离主恩厚。柴门虽得去,未忍即开口”(《述怀》)! 即使在他晚年从四川漂流到湖南,身体衰老多病、生活困顿流离的时候,他所关心的是什么?是“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登岳阳楼》)——国家西北边疆战事又起,当我登上岳阳楼望着那浩瀚无涯、动荡不安的洞庭湖时,就止不住地为乱世苍生流下泪来! 所以,杜甫真的是一个坚持自己的理想志意一直到死都没有改变的人。而且,他所关怀的范围那么博大,以至“忧端齐终南,澒洞不可掇”——所有这些烦恼忧愁堆积得像高山一样,浩荡无边,没有办法理出一个头绪! 读杜甫的诗集我们可以看到,作为一个诗人,杜甫对国家、人民、妻儿、好友,直到自然界的一鱼一鸟、一花一木,都始终保持着一种发自内心的关怀与热情。尽管他晚年“牙齿半落左耳聋”(《复阴》),“此生已愧须人扶”(《暮秋枉裴道州手札遣兴呈苏涣侍御》),但在他的诗歌中,却永远活跃着一颗不死的心。北宋政治家王安石题他的画像说:“所以见公画,再拜涕泗流。推公之心古亦少,愿起公死从之游。”南宋爱国诗人陆游读他的诗说:“后世但作诗人看,使我抚几空嗟咨。”而著名的民族英雄文天祥则在监狱里集杜诗成200首绝句,并且说,凡是自己想说的话,杜甫已经全都说过了。由此,我们也可以看出杜诗中那种千古常新的感发力量对我国的民族精神和爱国传统所起的作用有多么大。
为了使大家对杜甫七言律诗的成就稍作了解,我们还选了杜甫的《秋兴八首》。杜甫晚年到夔州以后所写的格律诗有两种不同风格,一种是横放杰出完全打破了格律的作品,一种是谨守格律但在句法和意象上有拓展和变化的作品。前者可以《白帝城最高楼》为代表,后者则以《秋兴八首》为代表。这两种作品的风格虽然看起来迥然相异,实际上都是杜甫晚年对格律之运用已经达到完全从心所欲之地步的表现。《秋兴八首》是一组诗。杜甫晚年漂泊西南,在成都住过几年,离开成都后准备乘舟东下回到中原,途中在夔州住了一年多。这一组诗就是在夔州度过第二个秋天时有感而作。杜甫从夔州秋日的景物兴起感发,引起了对长安的思念,这八首诗首尾相连,记载了他越来越强烈的感发的线索,所以它们是一个整体,每首诗的前后次序是不可以颠倒的。但我们现在时间有限,只能看《秋兴八首》的第一首。
宋玉《九辩》说,“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陆机《文赋》说,“悲落叶于劲秋”,秋天草木的凋谢是最容易引起诗人感发的。“玉露凋伤枫树林”这一句,在凄凉之中还有一种艳丽的感觉。因为“玉露”有白色的暗示,白是一种冷色;“枫树林”有红色的暗示,红是一种暖色。它不像李白的“玉阶生白露”完全是寒冷的色调,倒有点儿像冯延巳的“和泪试严妆”,在悲哀中藏有热烈。这两种颜色的强烈对比,就更增强了“凋伤”这个词给人的感觉。“巫山巫峡气萧森”是从夔州东望之所见,点出了他现在是身在夔州。“巫山”——上到长江两岸的高山;“巫峡”——下到深谷之间长江的流水。这虽然只是两个地名,但其中有一种包罗一切的“张力”:从高处到低处,从天到地,从山到水,眼前所有的一切都已经被萧森的秋意笼罩无余了。这就像拍电视,先给你一个整体的广角镜头,定下了一个整体大气候的基调,然后再具体来表现它是怎样的萧条和肃杀。他说那是,“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我在七十年代末回国讲学的时候曾经从西安经秦岭到成都,然后到重庆,从重庆坐船经三峡东下,走的就是杜甫曾经走过的路。三峡江水湍急,奔腾而下,那真是“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在三峡的船上,向前看是滔滔的江水无尽头,向后看也是滔滔的江水无尽头,满江汹涌的波浪好像一直打到天边。船过巫山巫峡时,两岸山上都是阴云笼罩,景色看不清楚。船上的工作人员告诉我说,这里经常就是这个样子,很难得遇到晴天。所以我想,杜甫当年看到的一定也是这样一种天气的景色。江面上波涛连天,天空中阴云接地,这都是客观的写实。但那波涛风云遮天盖地、夔门三峡秋气逼人的阴晦苍凉的景观,就与杜甫当时时代的背景有了一种“象喻”的联系。在杜甫离开长安之后的这些年里,安史之乱虽被平定,但藩镇的势力有增无减,大小战乱接连不断。长安城曾被吐蕃攻陷,皇帝曾又一次逃亡。就连蜀中也有过不止一次的叛乱。天地间到处都是一片动荡的、不安定的景象。而且杜甫本身也在大唐王朝的动荡混乱之中饱受颠沛流离之苦,他自己的命运也是和时代的灾难结合在一起的。王嗣奭《杜臆》评论这几句说:“首章发兴四句,便影时事。”杜诗开阔博大与众不同,别人的诗能写出自己的悲哀就很好了,而杜甫的诗带有时代的感慨和悲哀。但是我不同意王嗣奭“便影时事”的说法。因为“影”是影射,影射就像猜谜,是一种有心的安排。可杜甫之所以了不起,是因为他那种对时世的关怀并不是有心安排的,他的胸怀感情本来就博大深厚,当他看到这“巫山巫峡气萧森”的秋景时,开口就带出了时代和身世的双重悲哀。有的人学杜诗,也写些家国的感慨,却总是离不开造作,而杜甫的感慨是自然的。
这首诗的题目是《秋兴》,是由秋天的景色所引出来的兴发感动。那么他写完了这夔州秋色的大环境之后就要写自己的感情了,那是“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菊花开在秋天,所以这“丛菊”回应了诗题中那个“秋”字。什么是“两开”?杜甫在听到官军收复了安史叛军根据地河北一带的时候曾写诗说:“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他在年已垂老时决定离开蜀中,经三峡乘船东下到湖南湖北一带,然后回故乡洛阳,然后再转去长安。他是在大历元年春天到的夔州,而在大历三年正月离开夔州出峡。现在应该是大历二年的秋天。“他日”可以指过去也可以指未来,在这里是指过去。这“他日泪”并不是现在流下的眼泪,而是说,山上那些黄色和白色的野菊,一点一点的多么像我去年秋天因思乡而流下的一滴一滴的眼泪。去年此时他漂泊在他乡,今年此时他仍然滞留在他乡,但这只是暂时的,他始终没有放弃回乡的打算。因此他说,我不能放弃我的船,我随时准备登上我的船,我要靠它回到故园去,它是我唯一的依赖和指望,是“孤舟一系故园心”! 你看,他从玉露凋伤的秋天景色写起,他那感发生命的活动踪迹一步一步地写到了他的故园。
可是他没有机会回到故园,秋意却越来越深了,秋风也越来越冷了,当地人家都开始做寒衣了。在杜甫的诗中,常常都是有脉络连通的。“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又一次回应了诗题中的“秋”字。过去人们冬天穿棉衣,棉衣穿过一冬,里边的棉花就板结起来不暖和了,到秋天就要拆洗重做。“砧”,是捣衣石。夔州的白帝城是一个山城。现在你听那山上山下的人家,已经到处都是刀剪声和捣衣的声音。人们的生活习惯都是差不多的,都是在秋天拆洗寒衣。可是我杜甫带着我的一家漂泊在旅途中已经好几年了,我始终没有一个安定的生活,我用什么来抵御羁旅途中的寒冷?这令人想起清朝诗人黄仲则的两句诗“全家都在秋风里,九月衣裳未剪裁”。这第一首诗,从夔州的秋天起兴引出了他的感发,而他感发的重点则在对“故园”的思念。
在下面几首里,他的故园之思一首比一首强烈,一首比一首急切,从现实中夔州的秋天一直写到记忆中往昔长安的春日。不过,这八首诗我们没有时间一首一首地讲了。总之,杜甫的《秋兴八首》既有严谨的章法结构又有强烈的感情驱动,他的意象描写既反映了现实又超脱出现实。就好像蜂之酿蜜,那蜜虽然采自百花,却已不属于百花中的任何一种。这在中国诗的意境中,尤其是在七言律诗的意境中,是一种极为可贵的开拓。
[阅读思考]
1. 试分析《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在思想和艺术上的特色。
2. 为什么说杜甫《秋兴八首》中的意象描写既反映了现实又超脱出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