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四灵是指南宋的四位诗人徐照、徐玑、翁卷、赵师秀。徐照(?—1211),字道晖,一字灵晖,号山民,有《芳兰轩集》;徐玑(1162—1214),字文渊,一字致中。号灵渊,曾任武当、长泰县令,工书法,有《二薇亭集》;翁卷(生卒年不详),字续古,一字灵舒,有《苇碧轩集》;赵师秀(1170—1220),字紫芝,号灵秀,绍熙进士,曾任高安推官,有《清苑斋集》。因为他们的字号中都有一个“灵”字,而且互相是志同道合的好友,又都是永嘉(今浙江温州市)人,故名永嘉四灵,又称四灵诗派、永嘉诗派。
北宋中叶后,黄庭坚为首的江西诗派风行于世,其影响颇大,直至南宋初年,在宋诗诗坛上仍居于统治地位。南宋郑天锡《江西宗派诗》云:“人比建安多作者,诗从元祐总名家。”(《南宋群贤小集·前贤小集拾遗》)刘克庄说:“元祐以后,诗人迭起,一种则波澜富而句律疏,一种则锻炼精而情性远,要之不出苏黄(苏轼、黄庭坚)二体而已。”(《后村诗话》)以上两人,如实描绘了当时江西诗派的盛况。以黄庭坚为首的江西诗派所提出的一套创作理论,其初是想继续清除西昆体靡丽纤弱的余风,并图在北宋诗坛上别开生面、独树一帜,确不失为一种新的艺术探索,实践证明颇有可取之处。但是,一旦形成条条框框,众多后学者群起仿效,流氛日炽,终于走上极端,其弊病也就暴露出来了。他们力主学杜,却丢掉了杜诗面向社会这个根本,而多在诗歌的语言技巧上下功夫,且片面追求形式,讲究文字出处,以借鉴代替创造,以因袭代替推陈出新,使诗变得粗僻拗涩难懂,使诗歌失去了清新自然的活力。因此,金人王若虚在《滹南诗话》中曾尖锐地指出:“鲁直论诗,有夺胎换骨、点铁成金之喻,世以为名言,以予观之,特剽窃之黠者耳。”清人冯班也说这是“宋人谬说,只是向古人集中作贼耳”(《钝吟杂录》)。这些批评虽然过于尖酸刻薄,但确能切中江西诗派之病痛。到了南宋初,由于政治激变,国难严重,在这样的历史条件下,人们的思想感情都趋于激奋。因此,对江西诗派那种片面追求形式的理论与创作,和生硬、拗涩、险怪的艺术形式,渐为不满。张戒的《岁寒堂诗话》,首先对江西诗派之弊进行了批评。他说:“国风、离骚固不论,自汉、魏以来,诗妙于子建,成于李、杜,而坏于苏、黄。余之此论,固未易为俗人言也。子瞻以议论作诗,鲁直又专以补缀奇字,学者未得其所长,而先得其所短,诗人之意扫地矣。”又说:“苏黄用事押韵之工,至矣尽矣。然究其实乃诗人中一害,使后生只知用事押韵之为诗,而不知咏物之为工,言志之为本也,风雅从此扫地矣!”就是江西诗派的积极宣传者与鼓噪者吕本中,晚年也有所悔悟,认识到此派的一些短处。许多文学大家也努力摆脱江西诗派的影响与束缚,以扫除江西诗派声色枯涩之弊。特别是诗人陆游、杨万里、姜夔、范成大等人,他们初从江西入,虽曾一度受到江西诗派的影响,但通过创作实践,他们终于领悟到“诗本无体”,贵于天籁自鸣,仅依傍古人是没有出路的。于是,他们突破陈规,注重独创,终于自成一家,在理论与创作上均表现出自己的特色。但是,对于江西诗派公开加以反对,而又独成派别的第一个诗派,就是南宋中期的永嘉四灵。
永嘉四灵中,徐照和翁卷均为布衣,未做过官,徐玑和赵师秀仅做过小官而已。他们皆出于南宋哲学家、永嘉学派的代表叶适(字正则,号水心,提倡“事功之学”,认为“既无功利,则道义乃无用之虚语”)之门,据明徐诰《复斋漫录》载:“水心之门,赵师秀紫芝、徐照道晖、玑致中、翁卷灵舒工为唐律,专以贾岛、姚合、刘得仁为法,其徒尊为‘四灵’,翕然效之,有‘八俊’之目。水心广纳后辈,颇加称奖。”他们对于南宋中叶以后社会现实的态度是“爱闲却道无官好,住僻如傔有客多”(徐照《酬赠徐玑》,“有口不须谈世事,无机惟合卧山林”(翕卷《行药作》),“蓬户闭还开,深居称不才”(徐玑《吾庐》),“不作封侯念,悠然远世纷”(赵师秀《薛石瓜庐》),“无欲自然心似水,有营何止事如毛。春来拟约逍闲伴,同上天台看海涛”(赵师秀《呈蒋肖韩薛师石》),终日寄情于田园山水间。他们对待现实的态度,决定了他们的创作倾向必然是“泊然安贫贱,心夷语自秀”(赵师秀《哭徐玑》),“楚辞休要学,易得怨伤和”(翁卷《送蒋德瞻节推》),“本无官可弃,何用赋归来(徐玑《吾庐》)。他们的创作方法和江西诗派针锋相对,江西诗派标榜学杜甫,同时极力反对晚唐,如黄庭坚(《与赵伯充》)说:“学老杜诗,所谓‘刻鹄不成尚类鹜’也;学晚唐诸人诗,所谓‘作法于凉,其敝犹贪’,作法于贪,敝将若何!”(《山谷老人刀笔》卷四)永嘉四灵却针锋相对,偏偏提倡学晚唐,其诗宗贾岛、姚合,且不遗余力。江西诗派学杜甫的方法是“资书以为诗”,重在“无一字无来处”,“点铁成金”,“夺胎换骨”“闭门觅句”,在古人陈言上狠下功夫;晚唐贾岛、姚合则是“捐书以为诗”,不恃典故,刻意“苦吟”,反复“推敲”,而永嘉四灵诗宗贾岛、姚合,其目的是“主于野逸清瘦,以矫江西之失。”(《四库全书总目提要》)
永嘉四灵没有专门的论诗著作,其诗歌主张通过创作表现出来。赵师秀曾选贾岛、姚合诗刻为《二妙集》,以其作为仿效的样板。在诗歌的创作上,永嘉四灵刻意模仿贾岛、姚合。如徐玑《梅》诗云:“幽深真似《离骚》句,枯健犹如贾岛诗。”赵师秀《哀山民》诗云:“君诗如贾岛,劲笔斡天巧。”同时的永颐《悼赵宰紫芝甫》诗云:“钱郎旧体终难并,姚、贾新裁近有声。”(《南宋群贤小集·云泉诗集》)戴复古《哭赵紫芝》诗云:“东晋时人物,晚唐家数诗。”(《石屏诗集》)赵汝回也说;“永嘉四灵,乃始以开元元和作者自期,冶择淬炼,字字玉响,杂之姚贾中,人不能辨也。”(《南宋群贤小集·瓜庐诗》序)凡此种种,都说明永嘉四灵与贾岛、姚合的诗风大有相似之处。在做诗的方法上,永嘉四灵也继承贾岛、姚合的衣钵,强调“苦吟”。如徐照《宿翁卷书斋》诗云:“君爱苦吟吾喜听,世人谁更重清才?”戴复古《哭赵紫芝》诗云:“瘦因吟思苦,穷为宦情痴。”翁卷《送徐灵渊永州司理》诗云:“从来苦吟思,归赋若多篇?”《哭徐山民》云:“分明上天意,磨损苦吟人!”《秋日闲居呈赵端行》自谓:“病多怜骨瘦,吟苦笑身穷”等等,都足以说明这一点。因此,他们刻意求工,专务精巧,“非极莹不出”,以较量平仄对仗,锤炼字句为能事。他们把“以浮声切响,单字只句计工拙”,认为是“风骚之至精”,于是专工近体,尤精五言律诗。他们能以清新精炼的语言刻画寻常的景物,而又不显露斧凿之痕,并且音韵和谐,对仗工整。如徐照《宜居》中的“引鱼泉走石,扫径叶平蔬”;徐玑《春日游张提举园地》中的“长日多花絮、游人爱绿荫”;翁卷《春日》中的“一阶春草碧,几片落花轻”;赵师秀《冷泉夜坐》中的“楼钟晴听响,池水夜观深”等,实有玲珑剔透之美。永嘉四灵的代表作如翁卷的《乡村《四月》:
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
乡村四月闲人少,才了蚕桑又插田。
此诗语言明晰浅显,读之琅琅上口,仅寥寥二十八字,写尽浙南水乡地秀人勤的景象。前两句写景,后两句写人,人景合一,浑然天成。这种紧张而又宁静的情调,犹如一幅充满乡土气息的风俗画,表现出生活节奏本身的和谐美。又如赵师秀的《约客》:
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
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
赵师秀不愧为“四灵”中一位较有成就的诗人,开头一联写得极富时令特色和地方风味,把人带入典型的江南五月之夜,历来受人称道。一个“雨”字一个“蛙”字,起到“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之妙,一个“敲”字一个“落”字,道尽诗人此时的寂寞与无聊。诗写得声色俱佳,静寓动中,动由静出,含蓄蕴籍而又耐人寻味。读之如临其景,如见其人,如闻其声,不失为七绝名篇。再如徐玑的代表作《新凉》:
水满田畴稻叶齐,日光穿树晓烟低。
黄莺也爱新凉好,飞过青山影里啼。
此诗明白如话,清新自然,不仅具有巧夺天工的艺术美,而且表现出山村田园的自然美。它进一步说明,诗之好坏,不在于用词之玄绝,用典之奥古,因为诗歌不是学问的展览和典故的堆砌,它的生命和审美价值全来自实实在在的内容,真真切切的情境。
以上例举的几首诗,从艺术表现手法上看,主要是继承了山水诗人、田园诗人的传统,给当时的诗坛带来了一股新的气息,因而受到读者的喜爱与欢迎。又加之其同乡,当时的大学者叶适加以标榜与提倡,故影响很大,遂风靡一时,以至达到了“旧止四人为律体,今通天下话头行”(刘克庄《题蔡炷主簿诗卷》)的地步。清人全祖望《宋诗纪事序》说:“永嘉徐、赵诸公以清虚便利之调行之,见赏于水心,则四灵派也,而宋诗又一变。嘉定以后,《江湖小集》盛行,多四灵之徒也。”(《鲒埼亭集·外编》)这段话对永嘉四灵在宋诗发展中所居的地位与广泛影响,作了比较客观的评价。
但是,由于永嘉四灵远离时代,脱离社会,仅仅啸傲田园,寄情泉石,交接僧道,应酬唱和,强调“自抒胸臆,自立面目”,故其作品除极少数诗(如徐照的《促促词》等)跳动着时代的脉搏外,大多数是抒发恬淡情趣的写景之作,余者多为粉饰太平之诗。因此,永嘉四灵与明末的公安派、竟陵派提倡的“独抒性灵”一样,多限于抒写个人的狭隘感受,与现实生活颇有一段距离。他们似乎并不了解江西诗派的真正病根所在,也没有想到要扩大自己的生活视野,从社会生活中去寻找诗情,而是乞灵于晚唐的贾岛、姚合,同样犯了片面追求形式的毛病。他们既没有陆游、辛弃疾等爱国诗人的戎马生涯,又不去体察当时人民群众的疾苦,生活在远离尘世的“桃花源”里,因而对现实生活的认识不可能深刻,也不可能提出进步的文学主张。其诗歌主张虽针对江西诗派的末流而发,顺应了当时诗风亟待改革的文学潮流,在一定程度上纠正了江西诗派“以学问为诗”的不良习气和粗僻拗涩之弊,也促进了后来江湖诗派的形成。但终因他们丢掉了杜诗的现实主义传统,其诗内容贫乏,境界狭窄,寄情偏僻,写景琐屑,故好诗太少。这也同他们的祖师爷贾岛相仿:佳句屡有,佳篇则寥寥矣!因此,永嘉四灵的成就不大,在文学史上的地位亦不高。所以南宋范晞文论永嘉四灵时说:“惜其立志未高,而止于姚、贾也。”(《对床夜语》)《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说:“盖四灵之诗,虽镂心鉥贤,刻意雕琢,而取径太狭,终不免破碎尖酸之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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