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西门庆乱着,也没往衙门中去。夏提刑打听得知,早晨衙门散时,就来吊问,致赙慰怀。又差人对吴道官庙里说知。到三日,请报恩寺八众僧人在家诵经。吴道官庙里并乔大户家,俱备折桌三牲来祭奠。吴大舅、沈姨夫,门外韩姨夫、花大舅,都有三牲祭桌来烧纸。应伯爵、谢希大、温秀才、常时节、韩道国、甘出身、贲地传、李智、黄四都斗了分资,晚夕来与西门庆伴宿。打发僧人去了,叫了一起提偶的,先在哥儿灵前祭毕,然后西门庆在大厅上放桌席,管待众人。那日院中李桂姐、吴银儿并郑月儿三家,都有人情来上纸。
李瓶儿思想官哥儿,每日黄恹恹,连茶饭儿都懒待吃。提起来只是哭涕,把喉音都哭哑了。西门庆怕他思想孩儿,寻了拙智,白日里吩咐奶子、丫鬟和吴银儿相伴他,不离左右。晚夕西门庆一连在他房中,歇了三夜,枕上百般解劝。薛姑子夜间又替他念《楞严经》、《解冤咒》,劝他:“休要哭了,经上不说的好,改头换面轮回去,来世机缘莫想他。当世他不是你的儿女,都是宿世冤家债主,托生来化财化物,骗劫财物。或一岁而亡,二岁而亡,三六九岁而亡。一日一夜,万死万生。《陀罗经》上不说的好: 昔日有一妇人,常持《佛顶心陀罗经》,日以供养不缺。乃于三生之前,曾置毒药,杀害他命。此冤家不曾离于前后,欲求方便,致杀其母。遂以托荫此身,向母胎中,抱母心肝,令母至生产之时,分解不得,万死千生。及至生产下来,端正如法。不过两岁,即便身亡。母思忆之,痛切号哭。遂即把他孩儿,抛向水中。如是三遍,托荫此身,向母腹中,欲求方便,致杀其母。至第三遍,准前得生,向母胎中,百千计较,抱母心肝,令其母千生万死,闷绝叫唤。准前得生下,特地端严,相现具足。不过两岁,又以身亡,母既见之,不觉放声大哭,是何恶业因缘?准前把孩儿直至江边,已经数时,不忍抛弃。感得观世音菩萨,遂化作一僧,身披百衲,直至江边。乃谓此妇人曰: ‘不用啼哭。此非是你男女,是你三生前冤家,三度托生,欲杀母不得。为缘你常持诵《佛顶心陀罗经》,并供养不缺,所以杀汝不得。若你要见这冤家,但随贫僧手指看之。’道罢,以神通力一指,其儿遂化作一夜叉之形,向水中而立。报言: ‘缘汝曾杀我来,我今故来报冤。盖缘汝有大道心,常持《佛顶心陀罗经》,善神日夜拥护,所以杀汝不得。我已蒙观世音菩萨受度了,从今永不与汝为冤。’道毕,沉水中不见。此女人两泪交流,礼拜菩萨。归家益修善事,后寿至九十七岁而终,转女成男。不该我贫僧说,今你这儿子,必是宿世冤家,托来你荫下,化物化财,要恼害你身。为缘你供养修持,舍了此经一千五百卷,有此功行,他投害你不得,今此离身,到明日再生下来,才是你儿女。”这李瓶儿听了,终是爱缘不断,但提起来,辄流涕不止。
须臾过了五日光景,到廿七日早晨,雇了八名青衣白帽小童,大红销金棺,与幡幢、云盖、玉梅、雪柳围随,前首大红铭旌,题着“西门冢男之柩”。吴道官庙里,又差了十二众青衣小道童儿来,绕棺转咒生神玉章,动清乐送殡。众亲朋陪西门庆穿素服走至大街东口,将及门上,才上头口。西门庆恐怕李瓶儿到坟上悲恸,不叫他去。只是吴月娘、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大姐,家里五顶轿子,陪乔亲家母、大妗子和李桂姐、郑月儿、吴舜臣媳妇郑三姐,往坟头去。留下孙雪娥、吴银儿并个姑子在家,与李瓶儿做伴儿。那李瓶儿见不放他去,见棺材起身,送出到大门首,赶着棺材大放声,一口一声只叫:“不来家亏心的儿!”叫的连声气破了。不防一头撞在门底下,把粉额磕伤,金钗坠地。慌了吴银儿与孙雪娥,向前扶起来,劝归后边去了。到了房中,见炕上空落落的,只有他耍的那寿星博浪鼓儿,还挂在床头上。一面想将起来,拍了桌子,由不的又哭了,《山坡羊》前腔为证:
“进房来,四下静,由不的我悄叹。想娇儿,哭的我肝肠儿气断。想着生下你来我受尽了千辛万苦,说不的偎干就湿成日把你耽心儿来看。教人气破了心肠,和我两个结冤。实承望你与我做生儿,团圆久远。谁知道天无眼又把你残生丧了,撇的我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明知我不久也命丧在黄泉来呵,咱娘儿两个鬼门关上一处儿眠。叫了一声我娇娇的心肝!皆因是前世里无缘,你今生寿短!”
那吴银儿在旁,一面拉着他手,劝说道:“娘,少哭了。哥哥已是抛闪了你去了,那里再哭得活?你须自解自叹,休要只顾烦恼了。”雪娥道:“你又年少青春,愁到明日养不出来也怎的?这里墙有缝,壁有眼,俺们不好说的。他使心用心,反累己身。谁不知他气不忿你养这孩子?若果是他害了哥哥,来世教他一还一报,问他要命。不止你,我也被他活埋了几遭哩!只要汉子常守着他便好。到人屋里睡一夜儿,他就气生气死。早是前者你们都知道,汉子等闲不到我后边。到了一遭儿,你看背地乱唧喳成一块。对着他姐儿们说我长,道我短。那个纸包儿里包着哩!俺们也不言语,每日洗着眼儿看着他。这个淫妇,到明日还不知怎么死哩!”李瓶儿道:“罢了,我也惹了一身病在这里,不知在今日明日死也!和他也争执不得了,随他罢!”正说着,只见奶子如意儿向前跪下,哭道:“小媳妇有句话,不敢对娘说。今日哥儿死了,乃是小媳妇没造化,只怕往后爹与大娘打发小媳妇出去。小媳妇男子汉又没了,那里投奔?”李瓶儿见他这般说,又心中伤痛起来,说:“我有那冤家在一日去用他一日,他岂有此话说?”便道:“怪老婆,你放心,孩子便没了,我还没死哩。总然我到明日死了,你恁在我手下一场,我也不教你出门。往后你大娘身子若是生下哥儿小姐来,你就接了奶,就是一般了。你慌乱的是些甚么?”那如意儿方才不言语了。
【赏析】
曾经伴随着西门庆事业的发达而带来更多好运及希望的官哥,在成人世界的尔虞我诈中,惨遭横死,这不仅让他的母亲李瓶儿悲痛欲绝,也让西门庆几臻完美的人生,从此隐现出不祥的线索。
从情节构思上看,官哥之死的重要性在于它差不多是西门庆整个人生辉煌和败落之间的第一道分水岭,从而将小说的情节发展也分成了上升和下降的两大部分,而整部书的情调也因此为之一变。这种变化在《金瓶梅》的崇祯本批评者那里,是用“冷”和“热”来命名的——常常是将《金瓶梅》里情节、情调等前后反差明显的对应或对比称为“冷”、“热”。这被后来著名的《金瓶梅》批评家,清代张竹坡所继承,并且名之曰“冷热金针”,标明为理解这部小说之“金钥”:“《金瓶》是两半截书,上半截热,下半截冷。上半热中有冷,下半冷中有热。”《金瓶梅》的另一批评者,清代的文龙,也有着同样的认识:“从此六十回后,回光返照,乐极生悲。”(第五十九回眉批)这都是着眼于此书的大构架而言。事实上,很多情况下,即在一回当中,也是“冷”、“热”相对。所谓“热”和“冷”,一是指书中所写西门庆个人事业的发达、家族的兴盛到迅速衰败的两种状态,二是指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的两种态度。第一层意思是就情节构思来说,第二层意思则是就小说的意蕴而言。西门庆的家业从小说开始至今,一直是呈上升势头,到了生子加官,他的人生已经接近了巅峰状态,就像《红楼梦》里贾府的“锦上添花,烈火烹油”一般,热到了极处。但物极必反,盛极必衰,官哥去世,正预示着西门庆从极盛转向衰败的开始。
本回开头,仍然是极写西门之“热”。韩道国从杭州贩缎丝回来,整整十大车货,卸货就用了整整一下午。把持钞关(即税务部门)的钱老爹又受西门庆之贿,只象征性地收了些税钱,给西门庆本就丰厚的利润又多留出了一些“黑心”银子,这当然让西门庆喜不自胜。要知道西门庆本质上仍然是个商人,对于钱的渴望是他超越一切的追求。后来官哥下葬后,缎子铺如期开张,第一天就卖了五百两银子,西门庆满心欢喜,大宴宾客,极尽热闹之能事。短短十数天,丧子之痛已不再挂怀。而就在本回上半段,仍是充满着喜剧的气氛: 西门庆在事业蒸腾之际,忙里偷闲,与妓女郑爱月儿幽会交合。书中先是借毫无品位的西门庆之眼,极写卖笑为生的妓女之家的“高雅”格调,又借不谙世事且只会讲南方话的小厮春鸿之口描述其所见所闻,逗得众妻妾乐不可支。谁也不会留意,死亡的魔影正悄悄把热闹变成凄凉。
小说家在此段文字中大量运用了象征、对比的手法,极写西门庆现时的繁华昌盛与不久之后的凄惨冷清,其间的蛛丝马迹,就是从“热”中处处透出的“冷信”。以崇祯本以来的批评者常用的术语来说,这叫做“伏冷脉”。本回之中,与西门庆的家财腾涨的“热”相呼应的,却是本应该继承他的家产和香火的唯一的儿子——官哥的去世。而正如我们在这一段故事看到的那样,与官哥之死直接相关的,是潘金莲蓄养的一只“雪狮子”猫,名唤“雪里送炭”。联系到《金瓶梅》的一贯叙事手法和技巧,这个好听的名字其实也应该是蕴有深意的。表面上,“雪里送炭”是帮人由冷转热,可实际上,这只像雪一样白的猫却无疑是在火上加雪加冰,预示了西门庆家即将由热变冷。这种深蕴内里的寓意和反讽,正是《金瓶梅》的一贯风格。
细心的读者可能还记得,官哥上一次被猫惊吓,是在第五十二回,因为潘金莲与陈经济偷情,把官哥丢在洞外,不知哪里的一只大黑猫,把官哥吓得“登手登脚的怪哭”;而更早一些,第五十一回,潘金莲与西门庆行房,又有一只“白狮子猫”出现在不堪为外人道的情色氛围当中。崇祯本批评者在这里批道:“此处人只知其善生情设色,作一回戏笑,不知已冷冷伏雪狮子之脉矣。”正是这只给人带来“冷”的意象的白猫,非但没能“雪里送炭”,反倒“雪上加霜”,最终成了葬送官哥小小生命的罪魁祸首。在西门庆和潘金莲的狂欢当中,雪狮子猫的出现,为西门庆的狂热降了温,更成为不祥的预告。这种预告,在本段故事中终于演成了悲剧,从而进一步预告着西门庆家族和事业的继续衰落。
围绕着官哥的死,各色人等纷纷出场亮相,西门庆唯一儿子的丧事的隆重和周围人的趋奉势利,更显出了他的“炙手可热”。再加上后面李瓶儿的去世时的热闹,共同构成了对西门庆本人暴亡后人情冷落、身后凄凉的参照和对比。
说到在这个万恶的封建大家庭里,初来人间的官哥似乎是惟一一个无辜的人,但就是这一点仅存的希望——这个世界毕竟还有一丝的清白与无辜——都被“狠心”的,对这个世界彻底失去了信心的小说作者无情地打破,他颇有深意地让薛姑子讲述了一个《陀罗经》中的故事,说的是早夭的孩子其实是疼爱她的母亲前世的冤孽,故意托生投胎,然后又用死别的痛苦来报复、折磨视子为命的母亲。薛姑子固然是在宽慰李瓶儿,但如果连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也居然带着与生俱来的原罪和邪恶,那么我们从《金瓶梅》里所感受到的,除了无可救药的凄冷与绝望,还剩下什么呢?《金瓶梅》的暴露,可谓彻底矣!兰陵笑笑生正是用这样彻骨的绝望和绝对的恶,来警醒世人,让世人在无处可逃的时候,想到惟有用慈悲和怜悯来拯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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