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是大妗子家去,叫下轿子门首伺候。也是合当有事,月娘装了两盒子茶食,点心下饭,上房管待。大妗子出门首上轿,只见画童儿小厮躲在门傍鞍子房儿大哭不止。那平安儿只顾扯他,那小伙子越扯越哭起来,被月娘等听见。送出大妗子上轿去了,便问平安儿:“贼囚,你平白拉他怎的?惹的他恁怪哭!”平安道:“温师父那边叫他,他白不去,只是骂小的。”月娘道:“你教他好好去罢。”因问道:“小厮,你师父那边叫,去就是了,怎的哭起来?”那画童嚷平安道:“又不管你事,我不去罢了,你扯我怎的!”月娘道:“你因何不去?”那小厮又不言语。金莲道:“这贼小囚儿就是个肉佞贼,你大娘问你,怎的不言语?”被平安向前打了一个嘴巴,那小厮越发大哭了。月娘道:“怪囚根子,你平白打他怎的?你好好教他说,怎的不去?”
正问着,只见玳安骑了马进来,月娘问道:“你爹来了?”玳安道:“被云叔留住吃酒哩。使我送衣裳来了,带毡巾去。”看见画童儿哭,便问:“小大官儿,怎的号啕痛、剜墙拱?”平安道:“对过温师父叫着,他不去,反哭骂起我来了。”玳安道:“我的哥哥,温师父叫,你仔细!他有名的温屁股,一日没屁股也成不的。你每常怎么挨他的,今日如何又躲起来了?”月娘骂道:“怪囚根子,怎么温屁股?”玳安道:“娘自问他就是了。”那潘金莲得不的风儿就是雨儿,一面叫过画童儿来,只顾问他:“小奴才,你实说,他呼你做甚么?你不说,看我教你大娘打你。”逼问那小厮急了,说道:“他又要哄着小的,把他行货子放在小的屁股里,弄的胀胀的疼起来。我说你还不快拔出来,他又不肯拔,只顾来回动。且教小的拿出来,跑过来。他又来叫小的。”月娘听了,便喝道:“怪贼小奴才儿,还不与我过一边去!也有这六姐,只管好审问他,说的硶死了!我不知道,还当好话儿侧着耳朵儿听他!这蛮子也是个不上芦苇的行货子!人家小厮与你使,却背地干这个营生!”那金莲道:“大娘,那个上芦苇的肯干这营生?冷铺睡的花子才这般所为!”孟玉楼道:“这蛮子他有老婆,怎生这等没廉耻?”金莲道:“他来了这一向,俺们就没见他老婆怎生样儿。”平安道:“怎么样儿,娘们会胜看不见他。他但往那里去,就锁了门。这半年我只见他坐轿子往娘家去了一遭,没到晚就来家了。每常几时出个门儿来?只好晚夕门首出来倒杩子走走儿罢了。”金莲道:“他那老婆,也是个不长俊的行货子!嫁了他,怕不的也没见个天日儿,敢每日只在屋里坐天牢哩。”说了回,月娘同众人回后边去了。
西门庆约莫日落时分来家,到上房坐下。月娘问道:“云伙计留你坐来?”西门庆道:“他在家,见我去,甚是无可不可,旋放桌儿留我坐,打开一坛酒陪我吃。如今卫中荆南岗升了,他就挨着掌印。明日连他和乔亲家,就是两分贺礼。众同僚都说了,要与他挂轴子。少不的教温葵轩做两篇文章,早些买轴子写下。”月娘道:“还缠甚么温葵轩、鸟葵轩哩!平白安扎恁样行货子,没廉耻!传出去教人家知道,把丑来出尽了!”西门庆听言,唬了一跳,便问:“怎么的?”月娘道:“你别要来问我,你问你家小厮去。”西门庆道:“是那个小厮?”月娘道:“情知是谁,画童贼小奴才!俺送大妗子去,他正在门首哭。如此这般,温蛮子弄他来!”这西门庆听了,还有些不信。便道:“你叫那小奴才来,等我问他。”一面使玳安儿前边把画童儿叫到上房跪下,西门庆要拿拶子拶他,便道:“贼奴才,你实说,他叫你做甚么?”画童儿道:“他叫小的,要灌醉了小的,要干小营生儿。今日小的害疼,躲出来了,不敢去。他只顾使平安叫,又打小的,教娘出来看见了。他常时问爹家中各娘房里的事,小的不敢说。昨日爹家中摆酒,他又教唆小的偷银器儿家伙与他。又某日,他望俺倪师父去,拿爹的书稿儿与倪师父瞧,倪师父又与夏老爹瞧。”这西门庆不听便罢,听了便道:“画虎画龙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我把他当个人看,谁知是人皮包狗骨东西,要他何用?”一面喝令画童儿起去,吩咐:“再不消过那边去了。”那画童磕了头起来,往前边去了。西门庆向月娘:“怪道前日翟亲家说我,‘机事不密则害成。’我想来没人,原来是他把我的事透泄与人,我怎得晓的!这样狗骨秃东西,平白养在家做甚么!”月娘道:“你和谁说!你家又没孩子上学,平白招揽个人在家养活,着写礼帖儿。我家有这些礼帖书柬写?饶养活着他,还教他弄乾坤儿!怪不的你我家里底事往外打探。”西门庆道:“不消说了,明日教他走道儿就是了。”一面叫将平安来了,吩咐:“对过对他说,家老爹要房子堆货,教温师父转寻房儿便了。等他来见我,你在门首只回我不在家。”那平安儿应诺去了。
西门庆告月娘说:“今日贲四来辞我,初六日起身,与夏龙溪送家小往东京去。我想来线铺子没人,倒好教他二舅来,替他开两日儿。左右与来昭一递三日上宿,饭倒都在一处吃,好不好?”月娘道:“好不好,随你叫他去。我不管你,省的人又说照顾了我的兄弟。”西门庆不听,于是使棋童儿:“请你二舅来。”不一时,请吴二舅到,在前厅陪他坐的吃酒,把钥匙交付与他,明日同来昭早往狮子街开铺子去,不在话下。
却说温秀才见画童儿一夜不过来睡,心中省恐。到次日,平安走来说:“家老爹多上覆温师父,早晚要这房子堆货,教师父别寻房儿罢。”这温秀才听了,大惊失色,就知画童儿有甚话说。穿了衣巾,要见西门庆说话。平安儿道:“俺爹往衙门中去了,还未来哩。”比及来,这温秀才又衣巾过来伺候,具了一篇长柬,递与琴童儿,琴童又不敢接,说道:“俺爹才从衙门中来家辛苦,后边歇去了,俺们不敢禀。”这温秀才就知疏远他,一面走到倪秀才家商议,还搬移家小往旧处住去了。
【赏析】
秀才温必古,经好友、秀才倪鹏举荐,被西门庆请来做了文书先生。这个一直以迂腐的冬烘先生面目示人的“读书人”,本应给充斥着肮脏丑陋的西门庆家带来一些干净的气息,却最终“爆”出了与他的主子如出一辙的“丑闻”而被辞退。究竟是这个无耻之徒在恶俗环境里显露了真面目,还是恶俗的环境“把人变成了鬼”?似乎都在难言之间。
在温秀才出场前,应伯爵还曾举荐过一个水秀才,但应伯爵对他前后自我“解构”的介绍和描述,却极富喜剧性,甚至如闹剧小丑一般。他先是称扬水秀才才学在班马之上,而人品则属孔孟之流,科考时的试卷被考官极口赞好,可惜有一个人比他更好,正是“解名尽处是孙山,贤郎更在孙山后”的幽默;先说他家有良田百亩、房子无数,然后又说现在都已卖给别人,“如今只剩得双手皮哩”!又说他妻子美貌非常,还有两个孩子,稍后才说老婆跟人私奔,孩子生病夭折。如此这般地“鬼混”了半天。而因为这个秀才曾经勾搭主人家的丫环而被赶出家门,西门庆最终还是谢绝了应伯爵的举荐。到了第五十八回,西门庆生日当天,温必古在倪秀才的引荐下,来到西门庆家。通过西门庆的眼睛,我们看到了对他的外貌前后矛盾的描述:“那温必古: 年纪不上四旬,生的明眸皓齿,三牙须;丰姿洒落,举止飘逸。未知行藏何如,先观动静若是。有几句道得他好: 虽抱不羁之才,惯游非礼之地。功名蹭蹬,豪杰之志已灰;家业凋零,浩然之气先丧。把文章道学,一并送还了孔夫子;将致君泽民的事业,及荣华显亲的心念,都撇在东洋大海。和光混俗,惟其利欲是前;随方逐圆,不以廉耻为重。峨其冠,博其带,而眼底旁若无人;席上阔其论,高其谈,而胸中实无一物。三年叫案,而小考尚难,岂望月桂之高攀;广坐衔盃,遁世无闷,且作岩穴之隐相。”
显然,前半散句的描述,是通过西门庆的眼睛看到的,也是西门庆对温秀才的第一印象,在这个胸无点墨的俗人眼里,既然温必古是跟倪秀才都“穿衣巾着进来”,先天地就秉具一种满腹经纶的形象;而随后的韵语描述,才是温必古的真实面貌——不仅并无真才实学,而且又极尽迂腐、庸俗和无耻。
别看西门庆在官场上言语谨慎得体,却又能装模作样,酸溜溜地掉文,但毕竟上不了台面。而随着对外交往范围的不断扩大,与上层社会的不断亲密接触,就让他动了请文书先生帮助写书帖请柬的念头。对于这个粗俗鄙陋的家伙来说,请来的文书先生不过用来装门面而已。吴月娘责怪得他好:“你家又没孩子上学,平白招揽个人在家养活,看写礼帖儿。”名义上是写书帖,但实际上却暴露了西门庆惟恐别人不知道地到处炫耀和不甘人后的暴发户心态——毕竟,他的同僚就有一个这样的先生,缺少这样的一个“道具”,多少就有损于他的身份和地位。而事实上西门庆对于这个“温师父”的态度,正在于满足自己的优越感。在西门庆与亲朋之间的酒宴上,从此总少不了应伯爵和温必古这一对活宝。在第六十八回,黄四在“院里”设宴请西门庆,“温师父”不在家,西门庆甚至三番五次地要小厮请他前来。如果说应伯爵的时明时暗的恭维让西门庆时刻处在“成功人士”的激动之中,那么温必古这一“门面”的在场,恰能让他将这种感觉坐实。可惜,门面不仅没有装成,本应温文尔雅的“温师父”反倒成了他家风败坏的又一个源头。对于西门庆来说,这个讽刺不能不算尖锐了。
温秀才的出场和出局,对于全书的结构意义也很重大。根据小说那种布置情节一贯寓意深远的手法,它再次强化了西门庆由盛转衰的趋向,而更意味着全书的格调由热转冷。张竹坡《冷热金针》对此有明确的剖析:“盖热者温之极,韩者冷之极也。故韩道国不出于冷局之后,而出于热局之先,见热未极而冷已极。温秀才不来于热场之中,而来于冷局之首,见冷欲盛而热将尽也。”韩道国与温必古,这两个同样无耻至极的人物,在小说中虽然是典型的配角,但韩道国的表演,竟一直延续到了全书之末,而温必古也在西门庆的大小宴席上频频亮相,这并非小说家笔墨多余而琐碎,实在是因为此二人是小说结构必不可少的人物。
在细针密线的情节中安插进温必古这个人物,也使他在前后情节上进行勾连、粘接,解决了前文遗留下来的某些问题。如西门庆最后一次去京城的时候,翟亲家曾埋怨他做事情不周密,不该把他事先预报的官员任职变动泄露给夏提刑,西门庆当时还纳闷得很,明明自己并未告诉夏延龄,那么又是怎么会让他知道的呢?随着画童的哭诉,一个谜团至此解开,原来竟是这个“温师父”,借职务之便,把东京传来的预报书信拿给了他的好友,在夏延龄家作教书先生的倪秀才看,辗转透露给了夏延龄。如此细密而精确的情节设置与对应,也正是很多研究者认为这部大书只能是出于一人之精细构思的证据之一。
《竹坡闲话》还有一段稍嫌过度深求的诠释:“温秀才积至水秀才,再至倪秀才,再至王潮儿,总言水枯莲谢,惟余数茎败叶,潦倒污泥,所为风流不堪回首,无非为金莲污辱下贱写也。”当然这段话的主要着眼点是在潘金莲身上,但抛开这种象征意义,从情节的对比上来看,很明显的一点就是温秀才与水秀才的对比。应伯爵对水秀才让人喷饭的漫画式描画,虽然使他最终未被西门庆认可和接受,但实际上西门庆自己选定的温秀才,却是与水秀才有得一拼的同样货色,在某种意义上或许可以说,这一虚一实的两个“秀才”,其实互为镜像。
《金瓶梅》几乎写尽了天下丑恶之人,而“读书人”之无节操,尼姑之无良行,让这些原本干净的形象也受到了同样强烈的讽刺和抨击。这也让我们回到最开始的那个问题: 究竟是个人原因还是这个污浊的环境使得好人也变坏,小说虽未明言,但从小卖入富贵人家,见惯了大户人家堂皇表面下的肮脏丑陋,最终在这样环境中无可救赎地沦落的潘金莲的例子很可使我们深思。在这样一个满目丑陋,处处鄙俗的环境中,有多少人可以保持住自己的尊严和洁净呢?
这就不禁让我们为那些还保留着人性最后一点纯洁的孩子们担心起来。温必古的丑行曝光,是由于画童的哭诉。在这个人欲横流、污浊不堪的世界里,画童的可爱就在于他的天真和无邪——至少相比较于他周围的一群主仆,而不管是不是仅仅因为他年纪幼小而懵懂无知。但是在这样一个大染缸里,他的天真和对肮脏丑陋的“无知”又能保持多久呢?如果说《红楼梦》的贾府里还有个纯净的大观园,还有一些干净如水的女儿,但在《金瓶梅》里,的确是黑漆漆的没有一点光亮,直让人感觉到喘不过气来的压抑。万幸的是,这个表面上如花似锦却日渐堕落的大家庭,马上也就要土崩瓦解。随着西门庆的生命接近终点,他周围的各色人等也一个个渐次退场。此段情节,也正可为温秀才结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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