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天河白露明,八月涛水秋风惊。楼中恒闻哀曲响,塘上复有辛苦行。不解何意悲秋气,直致无秋悲自生。不怨前阶促织鸣,偏愁别路捣衣声。别燕差池自有返,离蝉寂寞讵含情?云聚怀情四望台,月冷相思九重观。欲题芍药诗不成,来采芙蓉花已散。金樽送曲韩娥起,玉柱调弦楚妃叹。翠眉结恨不复开,宝鬓迎秋风前乱。湘妃拭泪洒贞筠,筴药浣衣何处人?步步香飞金箔履,盈盈扇掩珊瑚唇。已言来桑期陌上,复能解佩就江滨?竞入华堂要花枕,争开羽帐奉华茵。不惜独眠前下钩,欲许便作后来新。后来暝暝同玉床,可怜颜色无比方。谁能巧笑时窥井,乍取新声学绕梁。宿处留娇堕黄珥,镜前含笑弄明珰。菤葹摘心心不尽。茱萸折叶叶更芳。已闻能歌《洞箫赋》,讵是故爱邯郸倡。
关于《宛转歌》的来历,有一段凄丽的传说:据说晋时有位叫妙容的少女,姿质婉丽。一次与两位婢女月夜泊舟,被江上少年王敬伯的琴声所打动。知音有遇,灵犀相通。二人心中均有所感,便一起倚琴而歌。妙容抚琴挥弦,调韵哀切,后来便作了一首《宛转歌》。到了相别的时候,妙容依依不舍,特赠敬伯以卧具、锦囊,不久竟郁郁而终。这“本事”打动了许多文人,故后世拟作的《宛转歌》,往往抒写女子情怀,且悲宛妙转,多伤离之思。
陈代诗人江总的这首《宛转歌》,写的也是伤别之情。不过其主人公,似乎是位“故倡”出身的弃妇。全诗可分为两部分,从开头至·“药浣衣何处人”,主要抒写凄风惨露中的故妇之悲;后一部分则淋漓描述新人之得宠景象,进一步反衬其凄凉之情。
诗之开头即从女主人公眼中,展示出“七夕”、“八月”那清美而凄幽的夜景:白露横江,银汉璀璨;灰蓝而深邃的夜空,一轮明月高悬。然而在这天地轻莹、浑然一体的境界中,萦绕于主人公耳边、激得她心思沸涌的,却是挟裹着滚滚涛音的瑟瑟秋风;还有楼中那哀怨之曲的不停低诉。远眺茫茫江面,似还见隐隐帆影掠过:在此清秋之夜,谁还在辛苦远行?读此数句,你会刹那间感受到一股浩浩秋气扑面而来,感受到造物的何其博大和人生的渺小与悲苦,情不自禁便伤感起来,却又不知这悲伤从何而来?这就是开头六句造成的氛围。
但对女主人公来说,她难道也“不解何意悲秋气”吗?不,不是。只不过她悲慨太多,不忍细说罢了。其实“无秋”又怎样呢?女主人公还不一样悲伤——“直致无秋悲自生”,正一语道破了她的凄怆心境。现在读者便该明白,女主人公此刻之所以“悲秋气”,实际上是见景生情,见扁舟而思远人了。
客观外物原本是无“情”的:日月经天,江河行地,都是自然现象,又哪里有什么“落花有意”、青山凝情呢?可人却常爱把自己的情感,贯注在这些外物上,因此便有了看花“溅泪”,见鸟“惊心”的奇事。诗中的女主人公,显然就是这样一位悲苦的痴情人。
她不怨阶前嚁嚁鸣夜的蟋蟀——这与她无干;偏是那断断续续的捣衣之声,惹起了无限恼人的情愁。唉,她的丈夫此刻身在何处?尾羽差池的燕儿飞去了,还有还归之日;人儿呢?他至今竟毫无踪影。那寂寞的秋蝉,竟也默默噤声,难道也像女主人公一样,满怀着悲苦的无语之思?
从下文可知,这位出身“故倡”的妻子,早知道丈夫已弃她而去,另有新欢。所以她此刻该是满腹怨意了。但怨因爱生——这怨爱交集的心态,恐怕是人间最难抒写的。诗中却通过对女主人公种种“无奈”行动的描述,把它绝妙地掬示在了读者面前。
她也曾登过高高的楼台、久久四望,连那浮拥眼际的云彩,似乎都正脉脉含情;可头上那一弯新月,却总是不照归人,岂不凉了她苦思的心?她也曾试题象征爱情的“芍药之诗”,可是纸展了、墨研了,满腹怨思又从何写起?涉江去采摘芙蓉花吗?秋风寒波,花荷雕零,便如丈夫的面容,再也难觅,便如自己的心,早已破碎!“云聚怀情四望台”四句,正以如此凄深婉曲的笔姿,生动地再现了女主人公种种“拟歌先敛,未笑还颦”的心态,从而进一步揭示了这位被弃之妇的痛苦之情。
接下去读者所看到的,便是诗人为女主人公所绘的黯然肖像:这位痛苦的弃妇,而今憔悴落寞,整日里“翠眉结恨”、“宝鬓乱风”。她时而饮酒起舞,时而又抚琴长叹。窗外那竿竿斑竹上,不知洒过她多少泪水。一个往日靥笑欢歌的美丽女子,就这样成了踽踽凉凉的采药浣衣之女!她究竟还期待些什么——丈夫早已负心,新人早已占据了她原先的位置,她还有什么可指望的呢?
自“步步香飞金箔履”开始,全诗转入第二层——对新人得宠景象的描写。与上一层叙故妇幽幽泣诉的似断似续节奏不同,这一层的描绘,节奏既跳脱快捷,色彩亦明丽照眼——一位想象中的新人,由此带着动人的娉婷之态,从诗行间走了出来:她“金箔”饰鞋,步履款款。一把“盈盈”团扇,遮掩着鲜若珊瑚的红唇,显得那样美艳!她不仅长得绰约多姿,而且妙解情意,刚才还只在桑中、“陌上”见面,就已如“江滨“神女一般含情“解佩”了。接着而来的,便是凯旋式的“竞入华堂要花枕,争开羽帐奉华茵(锦缛)”——这位“后来”的新人,旦暮之间就以迷人的“巧笑”、“绕梁”的妙韵,获得了故夫的欢心,占据了女主人公昔日的“玉床”!此后传来的消息,便都是新人那“宿处留娇”、“镜前含笑”的风风光光了。诗中对这一切景象的描述,采用了迅速转换的画面展示方式,读来便颇有眼花缭乱之感;而诗行间汩汩流泻的声情,更如繁弦急管的乐奏,大有“漕漕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之妙。
然而,读者莫要被这表面上的欢快景象迷惑了——这一切,其实都从被遗弃的可怜故妇想象中写来,故愈是写得如火似锦,便越反衬出女主人公的落寞、凄凉。人们只要把前后文对照一下,便可发现:诗人采用了多层对比的手法,将故妇与新人,悲哀与欢乐,同一季节的不同景象,作了反差极大的描述。
同是秋景,读者在前文中看到的,是“冷”月“惊”风,在这里所见的,却是“华堂”、“芳萸”;在用色上,前文灰暗涩重,此段却鲜丽、明朗;而新人与旧人、悲与欢的对比,更是触目惊心:一边是“湘妃拭泪”;一边是“盈盈掩扇”;故妇是“翠眉结恨”、“宝鬓乱风”,新人却“宿处留娇”、“镜前含笑”;故妇寂寞登台之夜,正是新人“开羽帐、奉华茵”之时。在月冷楼台和“新声绕梁”的反衬中,故妇的孤凄和悲凉,岂不显得更加强烈而震颤人心?这种写法正如叙黛玉魂归故里之时,偏偏用浓笔铺写宝玉大婚景象,那隐约传入耳中的丝竹之声,听来该是何其伤悲啊。正因为如此,诗之结尾于繁弦急管一时俱寂中,突然响起了“已闻能歌《洞箫赋》,讵是故爱邯郸倡”的凄切吁叹。读者自能辨出,这吁叹正发自“宝鬓迎秋风前乱”的故妇口中,显得那样幽怨无穷——抒写故妇秋风凄露中的悲怀,却用如此明丽欢快的新人景象反衬,这正是江总《宛转歌》的悲宛妙转之处。江总在陈代虽有“狎客”之称,这首《宛转歌》,毕竟在南朝七言古诗中闪烁了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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