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汉分楚望,衡巫奠南服。三湘沦洞庭,七泽蔼荆牧。经途延旧轨,登闉访川陆。水国周地险,河山信重复。却倚云梦林,前瞻京台囿。清氛霁岳阳,曾晖薄澜澳。悽矣自远风,伤哉千里目。万古陈往还,百代劳起伏。存没竟何人?炯介在明淑。请从上世人,归来艺桑竹。
此诗作于元嘉三年(426),诗题中“始安郡”即今广西桂林,延之曾在此任太守,“都”指当时的首都建康(今江苏南京),“张湘州”即湘州刺史张劭,“巴陵城楼”即今之岳阳楼。先是,永初三年(422),延之受权臣徐羡之排斥,出为始安太守,道经汨潭,与张劭有过一段交往,并作《祭屈原文》、《祭虞帝文》,借凭吊古代圣贤,以抒发自己遭受忌疑而被放外任的悲愤情怀。两年后(元嘉元年,424),文帝刘义隆即位,至本年,文帝诛徐羡之等,征颜延之为中书侍郎。延之在返京途中,又与张湘州相会,和他共登岳阳楼,并写下了中国诗歌史上第一首咏岳阳楼的诗。
“江汉”四句写岳阳楼的地理位置和它磅礴的气势。《左传》载楚昭王语曰:“江、汉、睢、漳,楚之望也。”奠即定。南服,即南方。长江、汉水交织分流于故楚之地,衡山、巫山屹立在南方。这两句以“登高怀远”的手法,显示出岳阳楼辽阔的背景,以远方著名的山水遥遥烘托出它地当冲要。三湘,原指江、湘、沅,这儿指洞庭湖南北、湘江流域一带。牧,指郊外。沅湘之水波翻浪叠,汇入洞庭湖;云梦七泽,滋润着荆州郊野。这里,作者的笔触已经收缩到洞庭区域,以沅、湘、云梦、荆州逐步突出岳阳楼的具体位置。四句写景,却有三句写水,渲染出“水国周地险”的特点。后世登岳阳楼之作,如杜甫“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登岳阳楼》),孟浩然“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望洞庭湖赠张丞相》),也都以善于描摹水势著称,这未必不是受了本诗的启发。
“经途”八句,始进入城楼具体环境的描写。诗人途经岳阳,有幸与老友张劭登上曲城,访览山水名胜。城楼四周均为绿水环绕,地势高峻,举目望去,山重水复。远处有云梦故地的茂林为之倚靠,近处有高台囿圃引人注目。适逢雨过天晴,整个岳阳弥满着清新幽馨之气;层层的太阳光辉,照得湖面浮光跃金,煞是可爱。诗人写岳阳楼,基本上没有写楼本身的建构、形状,而着重于登楼后的所见,共三个层次,第一层是遥远的大背景:江、汉、衡、巫,这与其说所见,倒不如理解为所思;第二层是基本可感的中背景:三湘、洞庭、七泽、荆牧,既有所见又有所思;第三层是可见的小背景,如弯曲重叠的城门,别致的园囿。这三层的写景由大到小,层层缩小,愈益明朗突出,颇得步步逼进之妙。至于“清氛”两句,则巳从所见写到所感,为下文直接抒发感情做了充分的铺垫,正所谓写到最佳处,引出悲苦情。
“凄矣”八句集中写所感。开头两句变换了基调,远风吹来,仿佛勾起了凄凉之意;目极千里,不由得悲慨万端。悲从何来呢?接下二句写乐极生悲的原因:“万古陈往还,百代劳起伏”!由遥远的空间联想到悠久的时间,由自然联想到历史,由山水联想到人物,诗人思想升华了,景物的内涵也深化了!这岳阳楼,是眼前纵目远眺的立足点,又何尝不是历史变迁发展的观察点?人类自从产生以来,就经历着各种曲折波涛,在往还起伏中挣扎、抗争、前进;平静而多变的自然景色不仅是它的见证,而且它本身也经历了这种不可抗拒的磨难。接着,作者由生命本体的哲理思考推演出人生的抉择:“存没竟何人?炯介在明淑。”清人闻人倓以为,“言万古百代,存者没者,宁可数计,至竟何人为可法耶!翘企耿光,惟在明淑之士而已。”(《古诗笺》)延之为人狂放,敢于肆意直言,每犯权要,可见“炯介”之节、“明淑”之性,亦是其平生所持。所以这二句看是企慕古人,其实是“夫子自道”。最后两句承上,道出了诗人的人生志向:“请从上世人,归来艺桑竹”,王充《论衡》云:“上世之人,质朴易化”。作者宁愿归隐山林,亲植桑竹,过那种质朴自然的生活。这与“桃花源”的古朴生活“桑竹垂余阴,菽稷随时艺”(陶渊明《桃花源诗》),可谓如出一辙。虽然陶渊明果断地进入了这种生活,而在颜延之仅仅是一种构想,是在浑朴的自然景象下的一时感慨,但我们也应该看到,这两句诗里毕竟包含着延之对陶潜生活道路的一种认同。史载他与陶渊明情款谊笃,延之出任始安太守时,曾“道经浔阳,与陶潜留连酣饮”(《宋书》),渊明在席间曾劝告他“独正者危,至方则碍”,而要保持这种“方”、“正”,就必须“卷舒”隐居。这给延之以很深的影响。元嘉四年(427)陶渊明去世后,延之为撰诔文,还特别提到了谈这段话时的情景。因此,“归来艺桑竹”的“渴望”,虽然最终未实现,但又是十分真诚的。
本诗之所以有此高古雄浑的境界,亦是由于延之胸中有这一点“真诚”在。
这首诗结构严谨,由远景至近景,由景入情,层次非常明晰。全诗气势开阔,寄托遥深,既可见诗人笔力的雄劲,又可见其胸次的高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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